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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5年01月2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柔软鞑子梁
刘剑锋
文章字数:2418
  鞑子梁是坚硬的。
  坚硬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在一座海拔超过1100米的兀然耸立的山梁上,人们用石块、石板垒起了一座座石头房子,砌起了一道道高高低低的石墙石埝,搭起了一个个石门楼,铺出了一条条石板路。石头房渐渐多起来,有了张家大院,杨家大院,刘家大院和乔家大院——四个石寨子所在的山,就是鞑子梁。
  鞑子梁的渊源其实同样简单:因为石头。
  一群穿着对襟袄缠着布腰带扛着农具的庄稼人,从山下轻轻流淌的李河边走来,穿过树林,爬上山坡,来到这座荒凉的山梁上。山上到处是杂七杂八的荒草树木,到处是比荒草树木还要高大凌厉的石头。庄稼人把脚踩在石头上,说:就这里吧,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这样的家有多好啊,不怕夏秋的李河水耍脾气,不怕盗贼撬窗翻墙,不怕鹰鹞撞破鸡圈,不怕野狼拱了牛栏,不怕游狗咬了娃娃腿间的牛蛋——因为有石头,有石头护着,不怕。还有,往山下走几步就是大片的比他们的棉裤腰都要厚实的田地,那里能够种出填饱他们肚皮的小麦玉米大豆洋芋红苕,地畔边以及山山峁峁到处都可以长出柿树桃树杏树核桃树,树下角角落落可以长出辣椒香葱韭菜萝卜白菜,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啊,而且,挑担水桶顺着右手走,那条幽幽的山谷里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流在等着他们……
  把新家就安在这里。最初的鞑子梁人说。
  所以,这里与北方遥远而神秘的马背“鞑子”无关,这里与你所臆想的宋金鏖战的硝烟无关,这里与你想要的波谲云诡的传奇无关,这里只与原始粗糙的生活需要有关,与最简单最干净的生存愿望有关。
  最初的鞑子梁人不会想到要给后人留一个古意悠然苍茫幽远且充满历史感沧桑感的古寨。他们只想着拥有一个能够安稳生活下去的家园。
  这座山为他们建造一个新家园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资源——石头。
  石头是坚硬的,但又是最靠谱的。
  最初的鞑子梁人是懂得石头的。人,会一个个地老去,一个个地死去,金馔珍馐荣华富贵兴衰沉浮都会淹没在鞑子梁的风里雨里,唯有石头千百年以最诚实最可信赖的姿态存在着。所有能够留下来的只能是忠诚可靠不言放弃的石头,犹如爱情,犹如永远也不会放弃生活愿望的鞑子梁人。
  我们来造石屋子吧,用最可靠的物质——石头。鞑子梁人这样说。
  被生存的愿望驱使着同时又理解了石头的鞑子梁人,是多么有力量啊。一块块细细碎碎的石头,在漫长的日子里一天天被和着泥巴垒起来,垒成高高的墙体,弄出房间的格局;木椽被架在石墙上,大块大块的石板被一块块从地上弄到屋顶,把屋顶苫得严丝合缝结结实实;当然还要砌起高且厚的石头围墙,用石头搭起坚固的门楼。一座石房子盖起来了,盖另一座,然后是又一座,然后呢,张家大院起来了,一个石寨子唐突地占据了千百年来荒山的皱褶,而杨家大院又开始占据另一个皱褶,再之后,是刘家大院,乔家大院……
  鞑子梁四个大院建起来了。它们完整地出现用去了30年,50年,100年?或者更久?不得而知,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在流转的时光里,在千百年的风吹雨打里,鞑子梁的石寨子岿然不动。
  但是,鞑子梁人要的不仅仅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石屋子,它们要的是简单和更简单的生活。所以,石头的墙壁是要用泥巴糊得光光溜溜的;要用石头支起宽阔的大炕,能够舒服地放倒他们劳累而疲倦的身体。还要用石块和泥巴造出灶台,好熬出金黄黄的包谷糊汤,做出热气腾腾的模糊面,蒸出香香甜甜的大红苕来的。
  于是,女人们拉起风箱,噗嗒噗嗒,丝丝缕缕的炊烟从一座座石屋子里飘出来,飘向紫色的荞麦地,飘向细细柔柔的树梢,飘向蓝汪汪的天空……
  石头是冰冷的吗?对鞑子梁人来说,石头是多么温暖啊。
  冬天的寒风是可以吹掉耳朵的,满山白皑皑的大雪是可以埋掉人的,但是躲进了鞑子梁的石板房,所有的都被挡在了外面。大炕是烧得热烘烘的,锅里是冒着滋滋润润的蒸汽的,黑猫白猫是盘在炕头上的。男人的旱烟袋呼呼噜噜地响着,伴着女人纳鞋底丝丝拉拉的声音……或许只有鞑子梁人才知道石头是一种多么充满善意和温暖的物质,石头是他们多么地老天荒的依靠。
  在简单而淳朴的生活里,石头又是凉爽的啊。夏天的日头毒得像蛇信子,能在你身上揭下几层黑皮来;那酷热的风是可以烤落地里的瓜秧树上的果子的,但是躲进鞑子梁的石板屋,所有的都被挡在了外面。这里有着石头渗入骨髓的凉爽滋润,你甚至可以看到石头缝儿里渗出的冰粒儿似的水迹;你会觉得你是在李河晶莹剔透的水里游着,在遮天蔽日的树叶子底下躺着。透过石头的窗子,看着外面黄黄绿绿的山,高高低低的树,不知所措的喜鹊麻雀,统统在烈日里受罪的样子,那味道,更凉……
  在鞑子梁,石头又是多么的招摇。
  春天里,迎春花们会从厚厚的石墙缝里挤出来,摇晃着金色的小喇叭。而那些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儿会在石板屋前前后后张牙舞爪。石板屋下的地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开了,屋前屋后的杏花桃花都开了,它们肆无忌惮地把一缕缕的浓香送进一座座的石板屋,缠绕在男人的旱烟袋上,女人的头发丝上。院子里的草在一场春雨里会疯长起来,那模样像是提醒鞑子梁人,该下地锄草了。
  秋天的时候,那火一样的红辣椒被穿成了串儿,浓妆艳抹地挂在石墙和石门楼上;而那些金黄的玉米也会来凑凑热闹,吊在石板屋檐下,吊在石板屋前的杏树桃树核桃树上。柿子熟了,它们也会挂在石墙上的,小灯笼般的红红亮亮,而那些做成柿饼的,则蔫蔫地泛着对红柿子不服气的紫红,也悬在厚厚的石墙上……所有的都如画一般画地画在了石墙上,他们以自己妖娆的方式道出鞑子梁人日子的秘籍:简单,纯粹,干净,实在,温厚,华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
  因为有了石头,有了石头一样没有心计的想法,才有了鞑子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鞑子梁人那样懂得石头,懂得石头的坚硬,石头的可靠,石头的暖和,石头的凉爽,懂得石头背后粗糙的生活,懂得像石头一样简单而纯粹的生活。
  有了简单和纯粹,才会奇迹,才会有地老天荒的幸福与安详,才会有今天人们趋之若鹜的鞑子梁。
  读懂了这些坚硬的石头,才能读懂鞑子梁。
  在鞑子梁,抚摸每一块石头石板,抚摸每一块石墙上被烟熏出的黑垢,抚摸每一面挂着辣子柿饼玉米的石墙,抚摸那些安详而静默的石碾子石磨子——抚摸所有坚硬的石头,满是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