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木门闭不合了，我就找照舅去了。照舅拿来起子、凿子、刨子，叮叮咚咚，不一会儿，便修好了。
　　小院种的豆角，不知怎么，叶子忽然蔫黑枯萎了，我又找照舅去了。照舅说，那是有了病毒，你用洗衣粉水喷喷。果然，喷后没多久，豆角便恢复了勃勃生机。
　　我去屋后的小山坡修剪树木冗枝，晚上指缝便搔痒难忍，隔天早晨，嘴唇又肿胀起来。慌忙打电话问照舅，怎么回事？照舅肯定地说，你动了漆树了。我说，哪有啊……照舅第二天赶来，从小山坡寻觅出一棵茁旺的小漆树，连根砍下，抓在手里，拿给我看，扔到了很远的地方，说，以后你就可以放心了。
　　给照舅拜年，每次走的时候，我都要为小院的地，讨他些葱籽、香菜籽、茼蒿籽、小白菜籽、大青菜籽……看他一样样地包在小塑料袋里，归拢了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递给我，又叮嘱着什么时候种，怎么种……
　　我把家里的土墙老屋搬倒重修，又拆了重盖，随后改建成二层小楼，接着又改，再改，从筹划到备料，到施工，到所有的木工活、瓦工活……都是去请照舅。
　　和父、母、弟、妹，有了什么难题需沟通、商议，请的也是照舅。
　　就连我养的宠物狗，忽然不吃不喝不知得了什么病，我也要请教照舅。照舅说，你给它吃得太好太饱了。记住，狗么，只有吃得撑死的，没有饿得瘦死的。
　　直到大前年，家里的砖墙脚忽然吐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白粉沫，霉味刺鼻，我请教了好多人，都找不出原因，便寻思着，再去请照舅。妻子一听便叫起来，你怎么还要去请照舅！赖住他了？——因照舅已患有心脏病，走平路都气喘吁吁。我便嘴上说着不去不去，但双脚有依然不知不觉地蹬了自行车，到了照舅家里。照舅来后看了看，说，那是屋后的三棵核桃树长得太高太壮了，全得放掉。我便以为，还能来笔收入——三棵大核桃树哩。但懂行的邻居们却都说，它们紧靠屋后檐，砍伐时风险极大，你就是把它们白送人，也不一定有谁要。我心不甘，又去请照舅了。照舅说，你放心，我给你寻买主，一定要叫他伐了，还要给你付树钱。大约一个多月后，照舅果然找来个买主，津津有味地讲解那三棵核桃树，怎么好，怎么有用，怎么值钱，又比比划划，教他怎么伐，怎么砍切口，怎么栓绳拉倒，最后，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到底使那买主付了几百元……
　　这几十年，几乎相当于我的一生，我始终像个叼了奶嘴儿的孩子，扭麻花似地缠抱着照舅的双膝，要这、问那，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
　　因为，他只长我三岁。我和他如亲兄弟，年一年二的朋友，虽没能同生，死当相伴随。
　　照舅这个叫法，是母亲教给我的，源自于早年间，生了病的母亲有天叮咛我说，叫你照舅去，领着你把咱家那点自留地挖挖……从此，我便叫他为照舅了。照是他的小名，舅是他的辈分。在母亲的眼里，照舅是我的小哥哥；要我叫他照舅，显得亲切亲热。
　　母亲是独女，照舅并不是她的亲弟弟，是堂弟，她三叔的儿子。照舅刚出世，父亲就被拉壮丁走了，从此杳无音信。我很早就揣测，照舅的那个“照”，其实是“招”，当年想问母亲，没敢。——三爷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三婆苦守多年后，带着照舅嫁给了十几里路外一个深山沟的新三爷。新三爷只三间摇摇欲坠、用木椽前撑后顶的土瓦屋，直到照舅成了大小伙子，快要娶妻成家，情况也看不到改观。有着当时被人称羡的四间大瓦房的外爷，便将照舅讨要回去，作了自己的子嗣，继承那份家业。——却也继承了外爷富农成分的黑帽子，一下子从出身于赤贫家庭的优越荣耀地位，跌到了时时处处都要遭受歧视打压的深渊。
　　照舅便从哪怕只有针尖般细小的琐事上，也斤斤计较，抗争缠斗起来。比如，和村里一条糟朽的广播线战斗，上访、对簿公堂，以至于拳脚相向，因它搭拉在照舅的猪圈墙上空，那猪圈墙便不得改建加高。诸如此类的怨恨是非，纠缠了照舅的一生，梦魇似地挥之不去，损耗了他日常生活的大半精力，一直延续到那个符号般的小人物几年前去世。
　　他将其余的精气神，倾注给了他的3男1女。先是渴盼他们学而优则仕，除了送进课堂，时刻关注分数，还殚思竭虑，延请老师，开设“小灶”备考补习。十多年后，城乡间才有了聘请家庭教师这一说。接着，给这个盖砖房，给那个修楼房，说媳妇，找女婿，为有工作的怎么上进了再上进，没工作的怎么学得一技之长，进厂矿，开门店……然后，蹬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鼻尖挂几滴清涕，送大孙女、大孙子、二孙子上幼儿园、学前班……
　　在我的印象里，他这一辈子，几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常年四季都是皱巴巴的失了型的褪色衣裤，蹬双系着麻绳儿的破烂黄帆布胶鞋；几乎没吃过一顿好茶饭，在街上卖菜，腰揣厚厚的钞票卷，啃的却是包在脏污手帕里的冷馍；几乎没说过一句豪爽的话，买或卖东西，总是抠抠掐掐，和人争长论短。他的两只手，粗糙黧黑，雕刻般的酱紫色皱纹纵横交错，割伤、擦伤、裂子、茧子相互联结叠摞，一根食指又被飞驰的电锯齿轮切除掉了。他住了大大小小十几次医院，其中有7次分别是上山挖地时滚跌成了脑震荡、在房架上做木工活时摔跌成了脑出血……
　　自从数年前他被诊断出患有心脏病，他和家人便犹疑在是否该去省城大医院做手术根治的纠结里。花预想的如天文数字般的高昂费用值不值呢？怎么筹集呢？谁陪伴伺候呢？会不会落得个人财两空？就总有各种忙啊去不得啊等等托词，便明日复明日了，寄侥幸于传闻中的基层名医的药方，去路边的小诊所打打吊针，日常疗养——在街头摆摊卖菜……
　　今年3月的最后一天，上午9点多，表弟打来电话说，我爸不行了，刚才的事，他去厕所栽了一跤，口吐白沫，叫不醒了……
　　我轻轻地一声喟叹，结束了，我的照舅，勤苦煎熬的一生……
　　旋即，怀里一片空虚，只觉经常环抱缠绕的那双结实温暖的腿，忽然抽去了。无依无靠的痛楚和惶惑，瞬间潮水般地灭顶而来。我茫然地抬头望天。那天此刻蓝宝石样悬在高空，广撒着春的明媚阳光。我不由想起了，娘舅如天。只见那天舒卷着种种奇幻瑰丽的云彩，那肯定是心灵手巧的照舅在拨弄。照舅，你好！歇会儿啊，怎么到了哪儿都闲不下呢？你没离开我啊，依然是这么近，这么亲昵地，关注、照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