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晕车，有人晕船。张亮晕盘，还晕碗。话得这么说，张亮一看见杯盘碗盏，看见雪白的台布和餐巾，脑袋“嗡”地就大了，先是心里慌慌，紧跟着血压瞬间飙升。
　　往简单里讲，张亮晕饭局。他晕，因为有一件闹心事捂得难受。这种难受形同一颗红肿而饱满的疖子，急于出头，却一时找不着突破口。对张亮来说，什么局没见过，因为朋友多，张亮去很多局办过事。你懂的，事情都办得可体漂亮。赴了周总的饭局以来，可怜的张亮一直在犯难。焗到最后，张亮找到了一个最为简捷的办法：还他一个饭局。吃了别人的吐不出来，还回去总行吧。因此，无论如何得请周总吃顿饭了。而且，饭菜标准和酒店档次绝不能低于周总请他的那次。
　　一月前的一天，周总迂回了几个弯，绕了好多层关系联络到张亮。最终在电话那头邀张亮赴约的是张亮单位的直接领导。领导说，亮子，有个小忙需你出面帮一下。张亮不去显然不好。坐在主宾席上的张亮正对着周总。对于周总，张亮之前早有耳闻，周总的实力张亮当然很清楚。能准确感觉到整个筵席的气场和来宾的人脉走向，是围绕着大气而又客气的周总的。周总在酒桌上，食指越过高脚杯沿，晃着血红的酒液指着张亮说，真人不说假话，认准你了亮子，你出马准成。周总还偏转脑袋，笑眯眯地瞅着张亮的直接领导。领导接茬鼓励张亮，也算是对周总的话作了进一步佐证：张亮路子广，没他办不成的事。张亮屁股已然不是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直接被顶上了南墙。张亮半推半就，说，咱小人物一个，还算认识几个人，没啥能耐，尽力就是。
　　周总托张亮要找的人是张亮交识多年的老朋友。
　　张亮约过他的老朋友。说实话，就连张亮自己也没料到，老朋友已不是当年冲进沸水就旋绽洇开的一捻绿茶。老朋友见张亮登门，交待别人他不再会客，两人在内室神聊了一通。虽然不常联系，但多年朋友的感情，却比黄桂稠酒香，比拿铁咖啡醇，比新鲜出炉的酸奶粘稠。时值饭点，老朋友不由分说请他吃了饭。张亮行走江湖，靠信义，凭热肠。但从节奏上讲，张亮却慢了半拍，求老朋友办事却让人家请了他。只此一举，就让张亮张不开嘴。况且，老朋友绵软的手掌在江南苏绣台布上轻轻抚着说，可庆幸的是这么多年张亮没变，仍是一杯清亮的白开水。不似世人那么俗，遇事抱佛脚，佛连脚趾头可能也不会动一动的。像这样，没事来找朋友叙叙旧，多好。
　　依张亮的风格，这嘴是再也张不开了。张亮找老朋友讲周总的事，绝没戏。
　　与饭局有关的事，一件接一件，件件却都是张亮吃了别人。这种格局看起来，让人怀疑张亮拎不清事，显得张亮无功受禄，在靠替人办事的名头蹭吃蹭喝。这就伤了他的面子，他并不是靠给人办事拉皮条讨生活的人。本来，张亮的角色只是个中转站，把这个人的事很妥贴地介绍给那个人帮着去办就行，谁知他作为这个关键环节的重要链条，却咯嘣咯嘣卡住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人情得还回去。席间需要说什么话，需要向周总做怎样的交待，倒成无所之谓的事了。自家良心和坊间舆论要求他，必须回请周总吃个饭。
　　还好，周总如期赴约。
　　坚持未坐主宾席位的周总，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张亮刚要提起话头，周总却及时拣出更容易招惹大家兴致的趣事，带给席间一轮又一轮的兴奋。周总谈笑风生，他似乎忘记了上次托张亮办的事。菜未上齐，周总接到一个简短电话。须臾，给张亮留下一个文件袋，急急火火走了。总是很忙的周总，临走一句话，没啥好带的，送兄弟一祯宋拓九成宫，玩玩。
　　没有比这更不好玩的东西了。张亮觉得自己在玩一只大爆竹，费尽气力连捻子都没找着，却被人家又填充了新药，量大，药劲还更猛。
　　出现在医院里已经是一月后的事。医生询问了张亮的饮食习惯，说，不好治，观察一段再说，先弄些健胃药。
　　街上，白日曛曛，众生芸芸。
　　人群中，张亮恍惚间分辨到一枚酷似周总的脑门，大踏步地迎面走来，打着哈哈，热情地向张亮伸出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