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遭年馑，从头一年秋里开始，280天没下一滴雨，蝗虫成灾，黑鸦鸦的蝗虫飞来，一片嚓嚓声，鬼毛一样的黄麦苗，被吃得一光二净……牲畜死光了，老井、河里水干了，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有人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地上爬，爬一爬，抱住自己的膝盖啃一啃，再爬，膝盖血嚓嚓的；有一家人，穷得只剩下七颗豆子，用针线一串，就那七颗豆子，一个劲地熬五谷汤，天天熬着喝，图活命啊；上村下院，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哭声，反正将娃卖了，比活活饿死强；听说山外(关中)，有的地方卖人肉包子哩，吃着吃就吃出了人脚指甲；吃着吃着，就吃出一绺头发……”
　　祖母经常讲遭年馑的故事，种植在我的记忆深处，以致没齿难忘。那一年，叫作民国十八年，祖母说，我父亲就是遭年馑那一年出生的。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二九年。祖母讲起那场死里逃生辛酸往事，总是泪汪汪的。只有饱经沧桑的老人，才对苦难岁月刻骨铭心。老年人，最知道苦难的滋味，知道啥叫饥寒交迫；祖母健在时，最喜欢说新社会如何好，如何太平安宁。
　　叔父目不识丁，年逾耄耋，耳聋眼花；叔父喜欢将声音放得很高看电视新闻，爱关心国家大事。叔父记性好，这个天生特长，至今令我自叹弗如。
　　立秋时节，丰收在望，核桃熟了，柿子树上硕果累累，包谷豆子长势喜人，我踩着凉爽，吸纳着大自然真气，回一趟乡下，虽无衣锦还乡般荣光，心底却敞亮得像一下子打开数扇门，任习习凉风拂面，温柔按摩躯体。踏进家门，叔父饶有兴趣地跟我说起国家大事来，兴冲冲告诉我，哪个大老虎又被抓了，仿佛我还不知道似的；地方上哪个小贪官被收拾了，多么大快人心。至今抓了多少大老虎，尽管我比老人家知道得更详细，为让老人高兴，我洗耳恭听。说起地方的反腐败故事，老人家更是津津有味，以第一目击证人的口气说事儿，不由我不全神贯注，对权威性深信不疑。
　　提起岭后S村一个小贪官，老人异常激动，说那家伙如何劣迹斑斑，混迹入党、当上村干部；如何胆大包天，作恶多端，如何令老百姓咬牙切齿。“当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就成土皇上了，好话说尽，坏事干绝，为非作歹，简直比土匪还怕怕，比恶霸还厉害。过去的土匪恶霸，专挑有钱人抢，那家伙，穷人富人一起通吃。抢穷人的手段更厉害更心毒手辣，村里可怜人挣扎着盖房啊、办事啊，要盖个公章，先得给他塞伍拾元，不给钱不盖章。私心重得很！‘精沟子过河，沟渠子都要夹些水哩’。集体的东西，都成了他自家的，想咋占就咋占。自己有家有室，还强占民女，把人家的婆娘霸占成他的小老婆，弄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知心里何忍何安！我活了八十多，没见过那样的人，造孽太多！”
　　“听说他被抓了，村里人高兴得放鞭炮哩。你说这样大的国家，要是让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掌权的话，不就像民国十八年遭年馑，蝗虫泛滥成灾一样嘛，哪里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包拯铡包勉，说是误铡，也说明历朝历代都恨贪官污吏，老百姓都盼着大官当清官，小官不占不贪，一心为老百姓办实事哩，最恨社会不公平。包公戏，老百姓为啥越看越爱看？还不是包拯心里装着老百姓！老百姓爱包公，夸他的虎头铡，还不是他想的是老百姓的疾苦嘛”……
　　叔父对包拯戏情有独钟，一往情深，老人家年轻时，常常在村戏《铡美案》里扮包拯哩。在戏里，那一张大黑脸，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令他的左膀右臂王朝马汉，将贪官污吏杀死了多少回呢。当然是越杀越带劲，越杀台下越掌声雷动。戏里戏外，戏剧人生，叔父一生，是富有戏剧性传奇的一生。我脑海里时常浮现起目不识丁的青年叔父，隆冬腊月天，坐在暖暖的太阳底下，让村里识字的小青年，一字一句教《铡美案》戏文的场景，为演好包拯戏，叔父经常走路也背诵台词呢。
　　叔父说，像和坤那样的高官，他还缺啥啊，还不是太贪，人头落地！哪个贪官，不是一个贪字将自己弄得遗臭万年啊！
　　耆耋老人，亲身经历过新中国的建立与兴盛，见证过改革开放巨大变化与随之带来的一连串问题，说起来总是直言不讳，瓮声瓮气。说起解放初的打老虎，说起“三反”“五反”，说起一九六四年的社教，说起文革，娓娓而谈，博闻强记。说得最多的还是今天的反腐败故事，说老百姓多么恨贪官，多么佩服习近平，多么盼望好日子越过越幸福。说中央现在下这样大的决心，整治腐败，历朝历代也少有啊。说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一个国家有了好领导，就像解放初，老百姓一提起毛主席一样，谁不尊敬！叔父一个劲地说，任何一个朝代，只要为老百姓着想，坚决整治贪官污吏，肯定国泰民安，五谷丰登，老百姓就高兴，老百姓就活得滋润安然。如果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江山肯定不保。就像宋朝那样，尽管岳飞、杨家将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大好江山，还不是被贪官污吏给弄日塌了吗？
　　仰望星空，我想象着那远去的岁月，黑鸦鸦蝗虫，怎样从头顶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