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城北的金凤山上，守陵人老崔引起了我的关注。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真乃海水不可斗量，人还真是不可貌相，如此其貌不扬默默无闻、几被世人遗忘的瘦黑老头儿，竟还是个时代宠儿和人物呢！他是在改革开放初的八十年代中期，在那个举国上下求贤若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大背景下，作为专业技术人才，被从河南滑县道口镇，挖角儿引进来到我们陕西商洛山中的。他是个人才，专长是做烧鸡——道口烧鸡——全国三大名鸡品牌之一。提起鸡，提起他的道口烧鸡，他立刻抬头挺胸，眉毛挑起，目光烁烁，手拍着腔子，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吟夸道：“那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俺们河南道口烧鸡，那可是、那可是酥、嫩、脆、辣、香得很着嘞——”
三十年前，陕西商州和河南滑县联营道口烧鸡厂，始建在城西的林墹。前二年，生意兴隆红火，内外声名远扬。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派欣欣向荣。曾记得，过大年买两只商州道口烧鸡，送人办事，得走后门，看人的眉高眼低，得批条子。产品供不应求，市场脱销，自然就进行扩大扩容，职工最多时近百人。可人员无序膨胀后，人浮于事，吃粮拿饷不打枪的多起来。又进行了不断的改朝换代，后三年共计五年，换了十四五任厂长。来个新官，上任无不气宇轩昂、踌躇满志、励精图治，其中不乏高玉宝《半夜鸡叫》里，地主周扒皮干活的，也几乎没有不捋鸡毛、剥鸡皮、剁凤爪的。如此这般，这个厂子就是个铁公鸡，也会被鸡贼们把毛拔光倒腾完蛋的。从车水马龙到路断人稀门可罗雀，厂子的命运可想而知，老崔的命运也可想而知。无奈土凤凰已栖落在了山城的梧桐树上，伟大神圣的爱情也缘分地产生在了山城，他也就随坡就坡地为爱漂泊在了异乡。
这个停摆的烧鸡圣手，在求天不应求地不灵，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中后，背过人骂一句：操！深知抵抗也是没用的，唯有重打鼓另升堂谋生路。落架凤凰不如鸡，四处碰壁伤透心，特长又发挥不出来，爱情的种子不但开花还结果落地，要吃要喝要奶奶。他横下心，原本就是吆马车放牛娃出身，力出得苦也吃得，下苦人吃饭香睡觉香精神爽，从来没有抑郁崩溃跳楼一说。便应聘到了民政局的奶牛厂，养起奶牛又当起牛司令来。那时城区的鲜牛奶是紧俏货，我记得给女儿订了民政局奶牛厂半斤鲜牛奶，每天得定时站桩排队在广场的奶点，风里雨里落日余晖里，排几个小时浮动时差的长龙队。这老崔就是全城孩子的奶爸。圈养牛，不是像《儒林外史》里的牧童王冕一样，骑在牛背上，横吹笛子竖吹箫，悠哉悠哉，抽空还能荷塘草坡边，吟吟诗作作画，听听鸟鸣闻闻花香的。老崔负责的槽头上，二十多头牛的吃喝拉撒睡，黑里白里阴晴圆缺里，稍有伺候不周，“奶妈”们乳房干瘪不丰盈，肉布袋不鼓胀坠掉得甩过来甩过去，晃得人心慌眼晕，全城嗷嗷待哺的小皇帝、小公主们哭爹喊娘造起反闹起革命来，其叫声可想而知，世界该有多么地悲惨。可孩子们惨也没有老崔的惨，打工费只有区区的一二百元，还不能按时发放，根本难以养家糊口。
光阴从来如电，岁月永远如梭。随着养牛户增多，奶牛厂也受市场竞争和疲软影响，倒闭关停了。他也已年近半百头发都花白了。我们的小城奶爸老崔，一个临时工又失业了，一家人的生计又陷于窘境。民政局头儿们菩萨心肠发慈悲，念其八年奶爸，甘甜乳汁，都为祖国未来花骨朵们作了爱的奉献，同情老崔心一软，老崔又奉旨上了金凤山烈士陵园，做了守陵人。这个老“游击队员”又做了山大王，带上压寨夫人和小鸡巴孩儿，吃起阴阳饭，徘徊踯躅在了人鬼两界边缘间，呵护起鬼魅来。
踽踽孤行在人鬼之间的老崔，每天清晨，得给烈士们洒扫庭院，刈草整枝，修葺墓园。傍晚园里犄角旮旯、角角落落得仔细清场巡视，得把流落隐遁在坟包间的活鬼们——赌徒们、吸贩毒的瘾君子、流浪汉们驱劝离园。
午间他才能见缝插针、以“河南蛋(人)”的精明能干因地制宜，大显身手，做起他的小本买卖以养家糊口补贴家用来。商州城北的金凤山上，一个面相还真是有些像电影导演冯小刚的佝偻驼背老头儿，推个装着主要是各种小小儿童玩具、瓶装纯净水的摊贩车，摆放在金凤山游乐园的对面路边。远望着高耸的摩天轮在转圈，疯狂老鼠左冲右突，电甩盘上下翻飞，听着乐游者们哭爹喊娘的刺激尖叫和鬼哭狼嚎。就是不图赚钱、单图看景也很好么！可怎么能不图赚钱？他的价格与城区一样，又不像几A级景区们，囤积居奇肆意哄抬、虚假伪劣、欺诈消费者，质量又能保证。又采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反倒销量可以。我是一个逛山闲人，与他拉呱，得瞅空儿，看他忙闲。他忙时往往顾左右而言他，瞄着摊儿不忘生意。闲时，时不时从上衣内兜里掏出多厚一沓子钱，见不到红色毛老头，几乎全是角票小钱。手指蘸着唾沫数一数，喜嗞嗞窃喜地偷着乐儿。我见面第一句总是问他，今儿个咋样？他回答总是，好着哩！毛收入多少？二百多块钱。能净落三十块吧？咦——不止，头一歪，奓着手指，三十一块哩！比我估计的才多出一块钱，他便高兴得很，他这个不止真让我唏嘘摇头不已。嗨——赚钱多少是个多，他是多么容易满足呦！乐天知命，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是多么地幸福呦！我是不久前才得一见他的压寨夫人，剪发头，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长相还真有些像冯小刚的妻子、影星徐帆。他们的儿子还行，大专毕业，在新疆油田打工，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关键是老家河南九十余岁的老母亲最是他的牵挂，可这金凤山上的烈士和公墓里果戈里领导下的死魂灵们也需要他，晚上睡觉都得仄着耳朵。打个盹，骨灰盒就被偷走了，网上一炒，闹得全世界都知道，死鬼活人都不得安宁。他一脸严肃，绝非危言耸听地说：“俺责任大得很着嘞！”
守陵人，全国最知名的是为明朝大臣袁崇焕守陵的一家子，世代相传了几十代，感动国人。老崔才守过十六七年，当是小巫见大巫，可十六七年也是不容易坚持的噢！
一个河南人，曾经作为引进的特殊人才，从烧鸡圣手、奶牛司令、到守陵人，沦落风尘几十年的轨迹，其间的酸甜苦辣，是很值得回味和思考的。我把他的故事笔记下来，就是媚着想品尝崔师傅一只亲手烹饪的正宗道口烧鸡，也还不知中也不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