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秋，依旧热浪滚滚，秋蝉在枝头的鸣叫乍听还别有情趣，再听就有些烦了。白天它叫是歌唱秋天、歌唱收获的日子；夜里叫就不是歌唱了，是怨妇哀叹。秋野里的庄稼向季节的深处走去，谷穗儿长，豆夹儿圆，苞谷笑裂了嘴，五谷香溢在天地间。
    还是那垅地，爷爷的爷爷到父亲，春播秋收，曾是一家人的性命所系。一锄一锄刨啊刨，小麦、包谷两季主粮是天经地义的。总少不了留出一畦种上蓖麻，再种一畦麻。蓖麻果摘下来，用碾子碾成糊状，再放进大锅加水熬煮，渐渐渣子沉淀在下面，慢慢的将油撤出，一家人做饭时碗里就有了馋人的油花。麻分两种。同一块地，这个季节就分辩出籽麻和花麻。花麻，只开花不结果，小白花很细碎。也许因授粉不到之故，不到深秋就被割下来晒干，再到河水中泡若干日子，也叫沤麻，剥下的麻丝，拧绳子纳鞋底，是上好的。籽麻收的迟，除了麻籽取油，麻还能搓牛绳。今天没人纳鞋底，牛也没有了，何以用牛绳。这种作物从此失了价值。过去庄稼汉衡量耕作价值时，常常说的“一烟、二麻、三辣子”就是这意思。
    秋天最具童趣的是溜进包谷地折甜秆，不知为啥那时的包谷甜秆和甘蔗差不多。看秋的老汉耳朵笨，折甜秆的声那么清脆，他竟听不到。也有眼明的老汉，几个伙伴中选谁最能说，去看秋的茅草庵子和老汉说话。人老怕孤，树老怕枯。老汉很高兴，闲上眼睛，前朝后代的说给孩子。估摸甜秆折的差不多了，一溜烟跑去。伙伴终于在长大后出了一位有纵横阖捭的“人精”，也许与那时候用一只稚嫩的小手，拉着看秋老汉枯瘦如柴的手，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哄老汉有关。
    看秋是防贼。包谷、红薯是被偷对象，一旦被逮住，肯定不是光彩的事。前几天，我又回乡下了。父母已作古，唯有老屋还在，茅草把院子长满，一把生了锈的锁，证明我有些日子未回来过。这可是祖上的老屋，冬暖夏凉的，别看尘絮如挂，从墙到房顶都是黑黢黢的，那曾是多么温馨的家啊。母亲到我家，是因为我姥爷第一次来家，首先看到的是我家楼沿口的大洋芋摞的有二尺高。我爷爷叼着烟袋悠哉乐哉地说，楼上放不了几百洋芋，说河里还有半条河的麻沤着嘞。一门亲事成了。爷爷把借邻居的麻还了，那些垒起来的洋芋只那么一排儿，后边是空的。老屋的烟薰味和霉味混杂，淹灭了昔日的眷恋，父母的照片在墙上已灰尘满面。想走，不忍心，想住一夜觉得没价值。踌躇中，有人喊我乳名，我应声出门，是我叔辈老者，他说，回来就好，帮着看一夜秋。看秋？噢！
    村头有三五个老男人，我估计这应是在村子的所有成年男人了吧。我依次递过烟，少不了本应称呼的一声问候，就说起夜里看秋的事。眼目下，村子已没有多少人了，谁还去摸秋，别说摸，不打招呼砍几棵嫩包谷叼鲜尝，也没人怪罪。看猪、看野猪。这使我突然记起野猪祸害乡邻的事。前三五年吧，邻村一户人家的几亩包谷，被那厮给盯上了，只一宿，两张席大的地块就啃踏。他知道野猪的记忆与思维属单向型，只要第一次去的地方有食物，它们会成群结队涌向那个地方，直到吃完为止。种庄稼多么不容易，化肥、农药，加上年迈体衰。于是他就去蹲在地边敲石头吓唬。野猪群如期而至。击石的前几声野猪躲出包谷地，须臾又折了回来，如此者三。第二天夜他买来一串儿挂鞭，那牲畜把零星的挂鞭也不当一回事，不等一块地祸害完，人夜里着凉病倒不起，不久便断丝了。村邻异口同声地说，为一把庄稼搭上命不合算。我是从乡间走出来的孩子，乡土情结和缘永远断不了，每次走乡间嗅青蒿、艾草的气味倍感亲切。也目睹了山脚下、山坳里曾经是多么肥厚的土地如今却荒芜着。
    那一夜，看秋乡邻把我算个人数。有人扛来一只灰尘有一铜钱厚的老套铳。没人会使，问我会否？我急忙摆着手，一边说不会使，一边说这可属管制类的。他笑吟吟说，在老屋墙缝几十年了，拿出来嚇野猪。别看呆头笨脑只要看着对手自己就跑了。套铳是专门对待野猪的，我在的这一组是在塬头地坎上，两边都是包谷地。蛐蛐叫、萤火虫儿飞，习习夜风中有百草的香气，高远的天空繁星点点，不时有流星划过天际。如果没有野猪糟害，乡村的秋夜该是多么温情与美丽。说话间，一阵“嗥嗥”声，并伴有树枝被撞折的噼驳声。“来了，来了，快点火！”有人在喊，如临大敌。一堆中午就被他们备好的柴火霎时点燃，熊熊火焰映照着齐刷刷的包谷地，有的包谷“黑胡子”了，有的还在冒红缨，各地块种的迟早不一。火光吸引来了无数飞蛾，落进头发，领口，那些畜牲退缩了。“狼怕套圈猪怕火”，还真灵验。后半夜，柴火堆渐渐熄成灰烬，忽明忽暗，都有些困，谁也懒得再说话了，他俩让我在地边走着打锣，说，他俩打个盹换我。“咣——咣——”静夜里，锣声很响，也很振奋人，有这面锣可驱赶寂寞，驱赶孤魄野鬼，却永远驱赶不走庄稼人在黄土地上的无奈，人不害人了，猪害人，谁知道何时猪不害人了，还有啥来害。自从北京山洞走出来，从蓝田公王岭走下来，定居在半坡至今，人类就是在不断祸害中智慧、祸害中一直朝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