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失的乡村工匠
文章字数:4904
文\张宏运
在商洛的每一个乡村,自古以来,常常游走着或背有工具,或挑着担儿,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凭借一门手艺闯荡江湖的人。他们大多孤身一个,时而三两结伴,心中信奉尊崇的是祖师爷老子或墨子。没有了他们,乡村的所有生产和生活都将停滞、窒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都将寸步难行。他们是乡村的百灵鸟,乡村的智囊,乡村的千里眼、顺风耳,乡村的血脉和神经。
他们便是形形色色的乡村工匠。
石匠。肩上搭条一前一后两个兜的细长口袋,以耐磨柔韧的牛皮缝制,里面装有短柄的铁锤、钢錾、做磨眼的钢箍、做磨蒂的木轴。乡村人只把他们当作石匠,又叫攥磨子的,攥意为琢,琢磨的琢。但仔细想想,那些砌垒石坝、石埝的也应被视为石匠。他们的工具则是钢钎、大锤、抬石头的铁丝络子。他们大约是最早或最先出现的乡村工匠。因为人类自孩提时起,每天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俯拾皆是的石头,顺手便可以制作为工具,抵挡或捕获鸟兽,采摘挖掘植物的叶秆根茎,果腹、御寒。那么,当时的人,大概个个都像石匠了。但真正能称之为“匠”的,恐怕还是那些少数的善于将一块块石头,以不同的力道,朝不同的方向,打、砸、撇、摔出刀、锤、铲、球、宽的或尖的锋刃的人,他们制作的那些东西,分别叫做砍砸器、手斧、薄刃斧、手镐、石刀、石球、刮削器、尖状器、雕刻器等等。历史学家通常把这样打制石器的年代叫做旧石器时代,距今约250万年至1万年。之后,人类进化成以磨制石器为主,并制作陶器,那便叫做新石器时代。自从有了铁,铁铲、铁錾、铁锥、铁杠和铁锤诸类后,石匠们便如虎添翼,大放异彩。不说都市宫殿和郊外陵墓石雕的各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珍禽异兽、楼台亭阁,单看乡村寻常人家门前的拴马桩、上马凳,院内的马槽、牛槽、猪槽、碾子、磨子、滚子,住房的台阶、踏步、顶柱石,以及上面刻的线条、云纹、图案、故事、人物,神韵的微妙,气息的生动,便教后生的我们,仰天击节赞叹,低头扼腕叹息了。但先是政治的风云,使那些象征奢侈的石制品不再生产出来,随后“电”和“水泥”这两个巨无霸,更是摧枯拉朽般地横扫过去,将残存的石磨、石碾统统推送进了民俗博物馆。当混凝土倾泻而出,无丝毫美感,劈头盖脑地灌下去,浇筑出各种大坝、堤埝时,身怀砌垒石头手艺儿的最后一批石匠,那茧手搬动粗笨石块的喀喇声,铁锤钢錾敲击的叮叮当当声,便永远消失了,连一丝儿痕迹也未曾遗存。
木匠。出行时多为三人,一为大师父,二为合伙人即二师父,三则是徒弟了。徒弟的学徒期一般三年,管吃住无薪资,期满后师父赠送套做工家具。木匠常常肩搭锛子挑着锯子,锯子有锯条、锯梁和锯绳,仿佛竖琴。锯绳上别了偏斧、刨子、凿子、钻子、方尺、墨斗,宛若弦上的音符,动起来便叮叮咚咚、哧啦哧啦、吱儿嗡儿,交响着合奏。他们大概和石匠一样,同属最早的乡村工匠,老祖先当是“构木为巢”的“有巢氏”“有巢氏”中的佼佼者。这么说仍然面目模糊,不便顶礼膜拜,木匠们之后凝练清晰了下,尊称为鲁班。木匠的麾下,旌旗林立,属工匠阵容中兵马最庞大、分工最精细的队伍。伐木、砍树,讲究角度和最小的损伤,截成适宜的段,叫做木料——可打造的料,木材——有用之材。解板,将树段立起,固定了画线,两人赤膊袒胸,你推我拽如痴如醉拉大锯,丝儿嗡儿,锯末飘飞,一层层解开或薄或厚的木板。造房盖屋,设计木架的高低、屋顶的坡度弧度、开间及入深进深,制作大小二担、立柱、椽、檩、连檐、笺板、贯条、门、窗、合缝楼。房能造起,便可因家贫日穷年久失修,又无力新建,就要将旧屋扶正,宛若新居,叫做“建”房,在四角垂线为标准,校正、纠正,或牵或拉、或支或撑、或垫柱脚、或掏墙角。以上统称为大木匠。做衣箱、风箱、橱具、立柜、长柜、桌、椅、凳、床、兀几、梳妆台、脸盆架、走马灯,雕饰、刻缕、镶嵌、打磨各式图案、花纹、鸟兽人物,涂染、油漆各种木器,绘制富贵牡丹、五福临门、吉庆有鱼、松竹、寿星、散财童子,灵光闪烁随心所欲地作画,跃升为民间美术高手以至于艺术大师,这些则统称为细木匠。细木匠是木匠族中的VIP,工价高于大木匠,茶饭亦得另眼相待,大木匠是没资格与他们同室同桌进食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和民居的兴起,使造房盖屋的大木匠几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转型附属于建筑工。从千里万里外的城市,潮水般涌入的流水线组装的家具,一夜之间夺走了细木匠们的VIP资格和饭碗,电锯、电刨、喷枪又用刺耳的响彻乡野的聒吵声,驱逐他们去学装修。走村串乡画箱画柜画梳妆台,预备登堂入室的“候补民间美术大师”们,则彻底销声匿迹了。但公正公平点说,木匠是乡村工匠中最值得额手称庆的幸运儿,在都市的打工、漂泊族里,乡村的室内外工地上,至今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编织匠。乡村人一般不这么说,似乎认为他们还不足以称之为“匠”,只直白地管织席编席的为打席的,编草鞋线鞋的为打草鞋线鞋的,此外还有编笼的,编筐的,编笸篮、簸箕的。但从他们中间,走出的帝王豪杰可真不少,西蜀的刘备便妇孺皆知。我们这里的席,是用芋子——低洼处丛生的一种野生芦苇——编织而成。冬天把它收割回来,平铺在场面上,一人站碌碡上,耍杂技般用脚前蹬了又后蹬,循环往返,直至把芋子碾压得柔韧开裂了,剥去皮叶,雪似的亮,选一根作经,压一根作纬,经经纬纬,复复重重,间或以别子将它们挤压瓷实,双手像翻飞的鸟儿起起落落,芋条儿如风吹竹林簌簌闪摇,一张或一领席按规格便成了。铺上土炕,用瓷碗磨去细碎的毛茬,光洁晶滑,孩子们跳上去便是一个哧溜,或劈个一字腿。也可将它围起来,倒进粮食,那就是囤了。庄稼人一年到头,图的就是个满囤。草鞋有稻草鞋和龙须草鞋,前者耐磨,后者舒服;又有满耳、偏耳之分,满耳的结实,偏耳的轻便。编织时一人腰缚绳索,坐条凳这头,那头安把有齿状木楔的草鞋耙子,往木齿上挂些许稻草,掌搓为绳,系于腰间的绳索,是为牛鼻,左右四绳为筋,可统称为“经”,之后便是织“纬”了,往来穿梭。线鞋则简便很多,在手衲的布鞋底子四周,以棉线栽上耳子、鼻头、后跟,再串连起来。用麻线做的叫麻鞋。麻鞋扎缠子,是昔日山民上山砍柴采药的精干装束。编笼编筐的则是先竖起蓬乱如麻的荆条、竹披,而后便在其间抚琴演奏,拨、弄、挑、钻,葛藤、竹篾儿如鱼穿梭。以上均在自家屋内场院劳作,编织成品,概无售后服务——皆因席、鞋、笼、筐烂了就烂了,没办法修补,只得扔了。只有编笸篮、簸箕的,还要频频走乡串村检视修补,俗语曰“缠”,缠帮补底换沿子。一声吆喝“缠笸篮嘞——缠簸箕”,闪出副担儿,挑两个筐,筐里有黑的山核桃树皮、白的水柳条子、浅黄的柳木薄板、锋利的刃片刀、带槽的改锥、带孔的尖锥、小手锯、小木钻、结实柔韧的细麻绳儿。笸篮有大小之分,大的多呈椭圆,顺长支把柯杈,架箩儿,来回拉动了,箩麦面苞谷面,一旁即是隆隆作响的石磨或水磨;小的专搁针和顶针、丝线、棉线、花花线,还有姑娘媳妇老太婆们的嬉笑、泪珠和幽幽喟叹,如俗语所说,哪个女人的笸篮里没有几缕花花线?簸箕分大中小号。大簸箕主扬场簸麦豆。中号的多与磨子配套,收拢粮食和粮食的颗粒面粉。小簸箕则用来归扫垃圾。笸篮、簸箕都是以丛生的水柳条子,秋末收割了,去皮、风干后编织而成。还有一种编织作品,蚂蚱笼、老鼠布袋、抖动起来如可爱的小蛇的玩具,等等,往往出于笑眯眯逗弄小孙子的老婆婆之手。现在已很难觅得见它们的踪迹,仅能从纯为装饰工艺品的各种草编摇篮、提篮、底垫、凉帽,还有用各色硬塑料条编织的小筐,依稀寻得到古人编织树枝草叶御寒遮羞的聪明技巧。泥水匠。他们大概是随木匠之后登场亮相的,木匠搭构起屋舍了,他们便来砌墙垒壁。出行时,行囊最是简易,随意儿提个口袋,里面装把瓦刀和泥页,说走咱就走哇。家乡的村民,均称他们为“腻”水匠。腻者,动作也,像运气功,揉、搓、推、挤。泥水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用泥页将泥或砂浆“腻”开来,绝不能只是抹;抹出的泥浆、灰浆,既不光洁又不结实。腻通泥,音和意兼而顾之,形与神俱备,全有了。泥水匠最高的技巧是用单面胡基砌一堵墙,或用单砖砌一堵“吆二”高墙。吆二,12公分。乡村人将这种工艺统称为“飘”,音上扬,读做“票”,俏而赞美,形容其飘飘然样。他们做工的最高境界是干一天活下来,身上无一滴泥星或灰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在所有的乡村工匠里,他们是最幸运的一族。从早先的依附于木匠,到现在发展成了万马千军,浩浩荡荡,衍生出建筑工、粉刷工、水暖工甚至于电工。“一把瓦刀”相当于读书族的“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成为乡村贫苦青年从底层跃升至中产、上层的重要途径,崛起了不知多少富豪。
铁匠。他们是乡村工匠中的另类,从不走村串乡,常年守株待兔,围一铺火炉,拉一把风箱,轻巧的小铁锤往搁上了炽红铁坯的笨重铁砧敲击指点了,大铁锤便疾风暴雨似地跟过来落下,火花迸溅,如平地里绽放璀璨盛大的烟花。旁边一水桶,瞬间波涛翻滚,蒸汽喷涌,宛若蒸汽火车头,出了个成语叫做“淬火成钢”。但最红火的却最易黯淡消逝,即使坚硬如铁如钢。当他们欢呼自动化的电锤替代了沉重粗笨的大锤的时候,没料到那铿锵有力惊心动魄的“咚咚”声,竟是催促他们走向终结的隆隆鼓声。而今,只能勉强从无缝连接铁件的电焊工身上,隐约搜索出他们的印痕。
砖瓦匠、窑匠。按历史学家的说法,人类自新石器时代便制作陶器了,也就有了砖瓦匠和窑匠。因为作瓦和制陶大致相同,都是把泥巴堆上转盘,旋转成形,然后送进窑内火烧。不过制陶是把泥条层层垒起,捏且捋,瓦片则是将泥片紧贴转轴,用两片水板子拍击。制陶因无依靠的转轴,明显技高一筹,仅凭双手的掌握,便要捏出窄口圆肚儿的罐、盆、瓮,还有我们这儿一种叫做“汪汪”的器皿,比罐粗,比盆高,主要用于储藏米面,透气而不霉不馊。好多年了,我遍查字典,始终没能查出它的规范写法,姑妄在此这么写了,请教方家。做砖属最简易的活儿,只需将泥坨甩进砖形的木斗子,拍实,刮去多余的泥巴,咣当扣在地上,即大功告成。乡村人不屑把做砖者称为匠,只在说瓦匠时,顺嘴捎带上他们。窑匠是所有乡村工匠中工价最高、最难伺候因而最傲慢的了。砖瓦匠、陶器匠千辛万苦制出的货,全靠他们垒进窑里,那便是老君爷的炼丹炉了,火烧、水窨,把握住神妙莫测、玄之又玄的度,方能成熟且色纯而正。他们出行,只扛把火勾,如烧煤,便加把长铲;主家除白米白面大鱼大肉地招待,还得供奉好烟、好茶加败火去燥的冰糖。周遭不得闪现任何年龄女人的身影。尊贵如此,却自机制的砖瓦一出现,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连一丝踪影也再难觅得。
箍瓮、箍盆、箍罐匠。将竹条刮去瓤,仅剩竹皮,或宽或窄劈开,扭为索,编成圈状,宽的箍瓮,窄的箍盆、箍罐,从瓮、盆、罐的底部套入,小心翼翼推敲至裂缝破损处,紧密箍牢。
钉锅匠。锅是生铁铸就,分筒子锅,直上直下如筒,为乡村农户最常用,乡村人说的大锅饭,即是以此做的;撑锅,敞口如撑开;炒锅,顾名思义,即炒菜用的锅;项锅,镶嵌在炕与灶之间项颈样的连通处,俗称锅项的地方,做饭时,烟火从灶底窜往土炕,须经过这里,顺便将项锅里的水就烧热了。均有大中小号。若裂缝破损了,钉锅匠使手钻打两排眼,穿进铆钉,即可滴水不漏。如铁盆等器皿有损,也可如法修补。
钉碗钉盘匠。又叫锔碗锔盘,锔是把瓷器破裂的地方,用钉钯接补起来。盘碗皆为青瓷、细瓷的,粗瓷的就不值钉或锔了。其法同钉锅。
钉秤匠,钉或修补大秤、小秤、戥子秤。小炉匠、焊匠,使小炉将焊枪烧红,吱吱溜溜烫蘸了锡块或锡制牙膏皮等,焊接破损的洋瓷(搪瓷)盆、碗、缸。
还有钉鞋匠、修锁匠、磨剪子菜刀匠……
当我如数家珍地尽心追忆至此,忽然惊悚起来:笔端是不是飘散着悲凉伤感之雾?耽于选择性地念旧、怀古,时势却并不会因哀怨的挽歌而停止脚步。放眼望去,现时乡村人操持生活,比较起往昔,必须承认,是更方便更多彩更丰富了。还是老百姓豁达开明,俗语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随着旧时乡村工匠和他们的后裔,如建筑工、装修工、粉刷工、管道工等等,涌现出了更多年轻、新鲜、阳光的面孔,他们不再被称作匠了,而被称为手、师、师傅,如拖拉机手、农用车手、挖掘机手、机械师、家用电器或摩托修理师、电脑手机维修师、修鞋修锁师傅、电工或电焊师傅……他们具有与“匠”相同的心、相同的神、相同的魂,和“匠”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