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第一镇
文章字数:5004
虽然小,但这是洛河上的第一镇——洛源镇。洛源镇与千里之外的郑州市所辖的巩义市南河渡镇守着洛河的头和尾。古朴幽长的青石街,古色古香的家纺店铺,山内外赫赫有名的商号,完整的东西城门等等,告诉我们小巧宁静的古镇也有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喧闹而繁盛的日子。
洛河第一家人
阮永文是我在龙潭村采访到的第一人,他也是洛河的第一家人。这是住在洛河水声里的人家。
夏天,在洛河源头无边的绿草和各种色彩鲜艳的果子中间,是一头头健壮的牛和雪白的羊群。这是洛河源头的牛羊们最幸福的时光。洛河浇灌出的这些绿油油的草树成为它们乐此不疲的食物,这些丰美的食物让它们长出了一年里最膘肥的身体,它们溜光水滑的皮毛以及皮毛的色彩,成为洛河源头从来不会消退的色彩。
这是10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10年前,我和洛南电视台《走洛河》摄制组同仁在这里采访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一群身上印着号码的羊群。这群羊的主人就是阮永文。
几间普通的农家土屋就是阮永文的家。
阮永文的房子是洛河源头常见的最普通的房子,洛河石头砌的屋基,土夯的墙。屋子里的陈设,也是农家常见的那种最普通甚至是简陋的物件,画着牡丹凤凰的三格柜子,漆着油漆的小方桌。但是,这并不影响它成为这里最有生机、最让人感到亲切的洛河上的符号。的确,当一缕炊烟在洛河边飘起来的时候,一户人家,就是这条河流最初的一份温馨,这条河流最清晰的一种成果——这是她养育的第一户洛河人家啊。
阮永文和村里人祖祖辈辈居住在这片山野之间,洛河是他们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最为亲近的一种物质。阮永文记得他爷爷就住在这里,他爷爷的爷爷也是枕着洛河水声走过一生的。
10年前,阮永文56岁。那个时候,在阮永文村子上边的人家陆续从这里搬迁。阮永文说,他们有的搬迁到渭南一带。搬迁的原因很简单,洛河源头交通不好,条件太差,虽然这里现在通了公路,通了电,也装上了电话,但是,地方还是过于偏远,缺钱花。
这里是洛河人的家,但是想留在家里的人不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10年前,阮永文放牧着100多头羊。他在羊身上画了好多图案,大多是顺序码。因为羊太多,常常数不清楚,因此他给羊编了号。这些号码用其它颜料写,很快就会掉色,于是阮永文想出一个法子:用染发剂。这样,一个夏天他只要写几次就可以了。
每天,天刚刚亮,阮永文就把羊赶到洛河滩上去,到8点多,再把吃饱了的羊赶回来。下午三四点钟,再把羊赶到河滩,到晚上再赶回来。一年前,阮永文把100多只羊放到山上,可洛河源头的山太大了,到了傍晚,跑丢了30多只羊。阮永文慌了,一只羊要卖到四五百元,30多只羊就是一万多元。阮永文叫上村里人在山上找了一个多星期,连羊的影子都不见。阮永文那个心疼啊,几天都没有睡着觉,一手养大的羊,花了多少钱,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心,就这么打了水漂。
让阮永文没有想到的是,差不多半个多月后,这30多只羊一个不少地又乖乖巧巧、一身轻松地回来了,个个肚子吃得圆溜溜的。谁知道它们在洛河源头哪个山沟、哪个草窝、哪条溪流里度过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半个多月。
失而复得的羊群让阮永文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感动:一群哑巴牲畜啊,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它们惦记着自己的家,它们丢不下自己的家。
是的,一群羊都这样,何况洛河源头的人。
许多洛源人虽然搬出去了,但是,他们还是经常要回到洛河源头的老家,听听洛河的水声,看看洛河边的山。
他们无法拒绝洛河朗朗的水声,那飘在绿树丛中的白花花、亮晶晶的水的影子。洛河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他们与村里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喝着永不枯竭的洛河水。洛河水还可以流进他们屋子周围的庄稼地,他们所养的牛羊鸡猪狗,和他们一样,是须臾也离不开洛河水的。他们和这里的山、这里的草和树,与洛河融为一体,相依为命,生生不息。
有洛河边的这些田地,洛源人并不缺吃的,但是缺钱花。村里许许多多的人都出去寻找机会了,而且也有人在外面赚了大钱发了家的。10年前,阮永文说,他有4个孩子,两个女儿均已出嫁,两个儿子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上大学。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不要再回到洛源,在外面找事做会更有出息。阮永文也想出去找找机会。但是,阮永文说自己老了,出去也没人要。
那时,阮永文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养羊。一年前他养了100多只羊,因为冬季天气太冷,尤其是洛源这高寒山区,有许多羊被冻死了,今年就只有60多只了。养羊一年能给他带来一两万元的收入。因为儿子上学,他还欠着一笔不小的外债:10多万元。
因此,日子并不富裕的阮永文,希望山清水秀的洛源能够有所改变。他殷切地希望有人能够来开发洛源的旅游资源,这儿实在太美太原生态了,可惜藏在深山人不知,多可惜啊。
10年后的2017年3月,我再次走进阮永文的家。现在,他已经66岁。
他不再放羊。羊跑得快,他腿脚不灵便,撵不上;再说他还患有高血压、肾囊肿。今年同样66岁的老伴身体也不好。几年前,为了还债,阮永文卖了羊,和老伴去山西打工。60多岁的人什么也干不了,钱自然没有挣下。
现在,阮永文的大儿子在西安一家医药公司打工,还没有成家。老阮说,近年来公司效益不好,大儿子已经几年都没有发工资。二儿子大学毕业去浙江做事,与一起和他在浙江做事的河北女友结婚了。去年一年,老阮和老伴几乎都在西安,因为儿媳怀孕,他们要照料她。
阮永文现在依然债台高筑。二儿子在西安买了房子,60多万,他到处借钱、贷款10多万,给儿子付了首付。他和老伴发愁这些钱怎么还上,60多万啊。
作为贫困户的阮永文,期待着精准脱贫能够帮他一把,渡过难关。他还期待着洛河源头景区能够早日开发起来,他就有挣钱的机会。
虽然日子让阮永文和老伴发愁,但是他在接受我采访时显得那么平静而安详,像屋外静静流过的洛河水,波澜不兴。或许这就是洛河人的本色:日子再难,也得过,也得往前走,愁,没有用;什么都会挺过去的。或许好日子就在前头。
在飘飞的雪花里,我告别了老阮。走了老远,他还站在门前向我挥手。
走出洛河源头第一户人家,走出龙潭村,就是洛河第一镇——洛源镇。古镇洛源
从草链岭南下的洛河水,走出这条南北走向的山谷,与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谷——木岔沟交汇,自西而东的山谷里也有一条流水——木岔河,它也是洛河的一支重要的源头。在这里,自北而来的洛河水和自西而来的木岔河,如两支透明的胳膊,轻轻挽在一起,托起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镇子。四面的山静静地耸立,把小镇爱怜地围起来,让小镇独享这遥远之中的清静,偏僻之间的悠闲。因为西来的木岔河与北来的洛河在这里交汇,所以这里曾经被称为“两岔河”。
这是洛河上的第一镇——洛源镇。
这个守着洛河源头的小镇也是洛南境内最西的一个镇子,西面和北面分别和西安的蓝田县和渭南的华县接壤。
因为偏远,所以宁静;因为在洛源,所以清秀。站在小镇后面的山上,会觉得这个小镇更像一个清秀孤单又沉默寡言的男子。
每天早晨,在静静的小镇的十字街头,摆着各色小吃,但是,没有叫卖声,也很少听到小镇人相互之间的招呼声,就连狗都是很少叫的。所有的喧嚣似乎全给了小镇边匆匆的流水。那种清澈的、叮叮咚咚的声音穿过小镇,从我们不知道的岁月流淌到现在。这淙淙的水声,让小镇更加的静,更加的空。
或许,这是一个喜欢回忆的小镇。宁静只是心海翻腾的一种表象。
洛源镇自古就是一个驿站,是洛南和商於古道出入长安的第一个驿站,西接蓝溪驿,北去华州,东去保安、洛南县城,经药子岭、板桥驿、仙鹅驿可南去商州。
唐代雍陶曾有《洛源驿戏题》的诗:
柳荫春岭鸟新啼,暖色浓烟深处迷。
如恨往来人不见,水声呦咽出花溪。
明举人、洛南知县杨士元曾写下一首《洛源驿》的诗:
官途奔走已年余,努力不堪任薄书。
地高天远空极目,云深春暖可安居。
洛源镇曾经拥有过另外一个名字:兴隆镇。
显然,这个名字是与它曾经的一个时代联系着的。
是的,这里曾经有过自己兴隆、热闹而繁华的日子。
秦岭在孕育了一条河流的同时,也孕育了满山遍野的宝贝。中药材就是秦岭慷慨的馈赠。
药材浓浓的、又苦又醇香的味道,把四面八方的生意人引到洛源镇。赶着骡马的药材贩子在这里往北,就可以到关中道,往西就可以到蓝田关,一块块大洋就哗哗落进了口袋。因此,虽然远离洛南县城,虽然被崇山峻岭围困着,但是,小镇依然无法让自己保持宁静。
在明朝时或更早,这是只有一条街道的古镇。街的西头建有城门,街的东边濒临洛河水的地方有座石桥,石桥上建有气势不凡的东门。这样,使洛源镇更像一个小巧精致的城堡。
洛河的青石铺着街面,幽长而古朴;虽然窄,但是它的热闹与繁华超出我们的想像。街上开有十几家药行、药铺,有四五家麻行、金行、各种货铺等,还有“致和昌”等许多闻名山内外的商号。
10年前,我们在这里拍摄《走洛河》时,曾经采访过当时90岁的高希胜、81岁的高胜宏,两位老人清楚地记得当年洛源镇的情形,有着东西城门的洛源街,曾经店铺林立,人头攒动。
10年后的今天,高希胜老人早已作古,而已经90多岁的高胜宏依然精神矍铄。10年前我采访他,他都说了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但是,洛源老街的一切他依然记忆犹新,说起来如数家珍。
因为秦岭丰富的药材资源,夏天和秋天或许是洛源镇最忙碌的日子。药农们在这个季节把从秦岭七十二道峪里采来的药材,拿到洛源街,与天南地北的药材商进行交易,再注上“陕西洛邑两岔河”商标,用骡子运往全国各地。
镇上一座青砖蓝瓦、两檐双侧斜面拱成的古老建筑,或许就是洛源镇药材生意兴隆的一个标志。这就是被认为是陕南当时唯一的药材会馆——“神农氏药材会馆”。
“神农氏药材会馆”建于清乾隆五十年,嘉庆二十五年、道光十九年重修。飞檐之下,是精美的木雕图案;走上台阶,四根廊柱之上,同样是堪称奇绝的一个个木雕,横架于廊柱和屋梁之间,一种古朴和幽远扑面而来。药材会馆处原来还建有山门、药祖庙、财神庙、账务室、加工作坊、厢房以及舞榭歌台,为秦岭内外享有盛誉的药材集散中心。每年正月初一、十五,这里鞭炮齐鸣,唱大戏、舞龙灯、耍社火,好不热闹;每年四月八日,都要在药材会馆前举行庙会,人们祭祀神灵,以求上天保佑,生意红火。
虽然偏远,但是古镇洛源却有着气势不俗的学堂。
今年82岁的退休职工蔡忠杰先生告诉我,他小时候就在这个学堂上学,学堂叫“义学堂”。学堂临街而建,为四合院布局,门楼屋檐均雕梁画栋;学堂为两层,全是木制。后来,蔡忠杰的儿子蔡鑫生、儿媳李粉琴也在这里上小学,不过学堂已改名为“洛源小学”。
蔡鑫生、李粉琴夫妇清楚地记得,学堂是两层,二层铺着厚厚的木楼板,楼上的学生常常把楼板踩得咚咚响,别有一种意味。李粉琴还记得,学校还有小戏楼,他们演节目都在木制的小戏楼上。学堂中间还有中楼,也是木制的,是他们课外玩耍的好去处。这已经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的事情了。
现在,早已找不到“义学堂”的踪迹了。
古镇街面房屋都是几进结构的,临街的当然是门面房,往里,两边是一溜厢房,可以当客房,也可以是客厅。中间是天井。再往里是上房,有主人的卧室,有灶房,再往里,一般还有个大院落。
可以想见,那或许是洛源街特有的一幅有趣而充满生机的图画:临街的屋子里,人来人往做生意,厢房里商贾饮茶抽烟谈生意,里头是女人们在生火做饭,或喂孩子、洗衣服;最里边的院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以及鸡狗们,树上挂着金黄的豆腐干;几根绳子拉起来,搭着刚洗的衣服。年年月月,这样日子重复着,往前走着,闪亮着,热闹着。
在2017年3月的春雪中,我再次来到洛源镇。当我看见古镇最后一个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被拆掉、新建的混凝土小楼房兀然耸立的时候,我知道,自此,古色古香的洛源古镇已经荡然无存。
唯有50多年前修建的“社教桥”——横跨在洛河上的一座完全以石块砌筑、没有使用一根钢筋的石拱桥,依然静静地守着过往的岁月,虽然桥上已经铺上了精美光洁的石材。
青一色僵硬的水泥路面,千篇一律地贴着各色墙砖的小楼房,玻璃窗,防盗门,各种横七竖八的电线。过去的洛源镇是唯一的,但是现在,这是一个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够看到的那种小楼林立的镇子。虽然是新的,但是却缺少了什么。缺少了真正的洛源古镇的味道。建起窗明几净、设施完善又优雅舒适的现代居室,本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一定要以毁掉老祖先留下的永远不可复制的宅院街坊为代价?
青石幽幽、老坊鳞次、小巷幽深的古色古香的洛源古镇,现在只剩下了回忆和叹息。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悖论:今天,在我们费尽心力去还原、去建造记忆中的古镇古村落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古味悠然的老街老镇老村落刚刚就毁在我们手中?
现在,在洛源镇,老人们喜欢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门口,默默地看着街头。
他们在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或者听老人们说起过的洛源街过去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