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怀的洛南“三线”厂
文章字数:4202
张宏运
题解:“三线”,是指处于国防前线的沿边沿海地区向内地收缩而划分出来的三道线。“一线”指沿边沿海的前线地区;“二线”指中部地区;“三线”指中西部地区。自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起,数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响应党中央“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奔赴祖国的大西南、大西北,大规模的建设起了军工企业。它们被统称为“三线”工厂。
据传,是一位处长解了一个小手,给洛南解来了5个“三线”厂,洛南人俗称其为“国防厂”。
上世纪60年代中期,“文革”前夕,一辆面包车在秦岭深处的崇山峻岭间检视搜寻,为兴建“三线”工厂选择地址。面包车驶上洛南城西的葡萄岭,即将离开洛南时,一位处长下车解小手,顺便瞭望察看起眼前的山形地貌。只见这儿沟壑纵横,林木葱郁,山道诡秘如宋江三打祝家庄的盘陀路,最宜藏龙卧虎,加之北有号称十八盘的陡崖下的洛河,隐约闪烁着银亮的辉光,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清澈甘甜的水资源。他不由惊喜地一声呼叫:呀,有了!多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更为巧合的是,此地名曰火烧寨。传说刘秀当年起兵造反,曾被王莽追至此地的黑松林里,四面包围了放起大火焚烧。危难之际钻出两条狗,一黄一黑,跑到洛河蘸湿全身,再返回来碾压火海,循环往复,终于扑灭烈焰,救出了刘秀,那二狗却精疲力尽,命丧黄泉。刘秀称帝后,便赐二狗为义犬,入土厚葬为两座墓冢。当地老百姓称它为高疙瘩,一个黄狗墓,一个黑狗墓;又将曾被火烧的村寨叫做火烧寨,见证那个历史的拐点。将近两千年后,火烧寨又见证起了历史的拐点,这番一见证便是两次:一次是从和平年代转为“备战”,将5个国防厂搬迁到了这里;另一次是由“文革”转为改革开放,把那5个国防厂又全部搬迁出去,到了西安、咸阳。极其惨烈的“火烧”二字,却总是预兆着浴火重生,红火旺盛。
那5个国防厂分别是:国营华南无线电器材厂,73号信箱;华达无线电器材厂,72号信箱;宏星无线电器材厂,71号信箱;南云无线电器材厂,66号信箱;国营华电材料厂,65号信箱,又称704厂。均属电子工业部的“三线”国防厂,从祖国的沿海地区和大城市连营拔寨而来。其中704厂建在火烧寨以东20余里的洛河南岸,尖角乡樊湾村。另有406医院,主要为火烧寨周边4个工厂的职工提供医疗服务;工农中学,主要招收704厂的职工及周边村民的子女。704厂还建有电厂,除专供本厂用电,又特供洛南县委办公楼和洛南中学教学区每晚10时前的照明用电。
在承蒙电的眷顾前,建设704厂电厂时,洛南城郊的砖瓦窑便先受惠了。它们大多分布在紧邻城南的县办小煤矿周围,一直以烧制青色的屋瓦为主,卖给村民,赚点苦力钱,缓解当地人多地少、饥荒连绵的贫困窘境。烧砖只是烧瓦的副产品,窑内的砖坯仅仅是给瓦坯作支撑,行话叫做支腿子,成品青砖很少有人问津。村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余力砌砖墙?忽然有一天,来了个穿淡蓝工装的,到砖瓦窑上上下下转了几圈后,丢下一句:你们的砖,有多少都拉来。好家伙,这就像晴天霹雳么,天上下起了馅饼雨:卖不出去的青砖竟然这般走俏!纷纷打听,来者何人?答曰,国防厂的。“国防厂”三字便若“光万丈”,威名和恩泽不胫而走。
紧随砖窑沾光的是架子车运输队,浩浩荡荡如记录片《淮海大战》中的小推车支前大军,拉着超出胶轮最大承载量数倍的青砖,不分昼夜——夜间路上通畅,单人驾辕,另一人挂长套,辕杆上挂了装有苞谷馍的干粮袋和一条擦汗的黑污毛巾,或翻越城南的照寺岭、城北的梁塬至704厂,或径直一路向上朝西30多里,至火烧寨的4个厂子,黑压压热气蒸腾,尘埃滚滚。遇陡坡则有年轻妇女和半大小子,在路边乱哄哄等候雇用,俗称挂短套。工价为上短的陡坡5毛钱,长的陡坡一块钱。我和同学好友们此时皆成了冤家对头,每见拉砖的架子车,便一窝蜂扑去,争先恐后将挂套的麦绳勾搭,往辕杆两边挂去。驾辕的一个挥手,一个眼神,便决定了我们间的“生”与“死”。“生”者兴高采烈,早已低头拱腰蹬腿,卖力地朝前冲,晶莹闪烁的大粒汗珠沿额穿眉淌至下巴,滴下去如铜钱砸进没过脚面的尘土,窜起一缕黄烟,迸溅开来赛骤雨降落,挣来一枚5分钱的钢蹦儿,这就叫卖命。“死”者面如纸灰,垂头丧气退出竞争行列,等待下一拨机会。全托了国防厂的福啊,使我们挣到了零花钱和书报钱,至今追忆起来仍感恩不尽。至于做砖、烧砖的,则赚得盆满钵溢,脱贫致富提前到小康了。砖瓦窑便成了“炼金”窑。凡拥有砖瓦窑的生产队,劳动日值嗖嗖往上窜,由一两毛钱迅速升至5毛、一块、一块半……队长们个个骄横自得,俨然救世英雄。
千呼万唤,那5个国防厂的主人——7000多名正式职工,加上附属单位的职工和家属子女,总数约两万余人,从1965年到1966年,陆陆续续搬来了。却并非“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是龙啸虎吟、震山摇岳般,一亮相就惊艳世界,晕倒了洛南人。到他们先后于1991年左右搬走的25年间,他们的服饰从仿军装到大喇叭裤,发型从男青年的没颈长发俗称长毛子到剃个和尚样的光葫芦,总是代表了时尚、时髦、新锐、先锋,引领着时代风气,加之悦耳的普通话、优雅与优越的举止,带给洛南人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远超他们给当地财政累计上缴的将近亿元人民币。
最先拍手称快的,是那些从鸡屁股掏蛋、一把把地掐了房前屋后的黄花菜在小箅子上蒸了再晒干的乡村老婆婆们。她们再也不用呆立在县城的闹市口,枯坐在街道两旁的马路沿子上,等着吃国家饭的干部职工前来锱铢必较地挑拣了购买。从国防厂出来的一拨拨衣着灿烂的美女帅男,几乎从不讨价还价,也不挑挑拣拣,总是大包大揽了一包卷。举凡公鸡、母鸡、野鸡、野兔、野鱼、螃蟹、鳖、鸡蛋、鸭蛋、核桃、柿子、柿饼、桃、杏、樱桃、木耳、地软、猪牛羊肉、各类蔬菜、各种杂豆……除了必须再加工的苞谷、小麦原粮,只要能往嘴里填的,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已上市的难以满足需求,他们便每每成群结伙了,主动出击三里五里,至各三叉路口,在城郊的东、西、南、北,集结起数不清的卫星小集。怀揣简易的弹簧秤,大水偏淹龙王庙似的,自家人先和自家人斗争起来,竞价抬价了购买。乐得卖山货的村民笑啊笑的,合不拢嘴。所有的农副产品和吃食,齐齐儿地涨了价。反过来又刺激农户的种植业、养殖业,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洛南的富饶山地,淳朴村民,就这样做了国防厂取之不竭的后勤基地和招之即来的供应大军,支撑他们度过了共和国那段特殊的艰难岁月。
与国防厂零距离的周边村民,像《人生》中头一次走向外面世界的高加林,发现那些定居下来且投入正常生产的职工,居然每天早上都刷牙!每周可去专门的大澡堂子洗三次身子!人人都穿有贴身的小裤衩子!每星期都放一场电影!动不动就办文艺晚会,声光色电,美轮美奂,看得人目瞪口呆,如痴如醉,却又似懂非懂……一样是人,他们却和自己、和自己的人老八辈全然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过的那日子,恐怕就是共产主义吧?让习惯自成一统、不显山露水的村民舒坦轻松的是他们从不遮遮掩掩、封关闭锁、自享其乐。无论哪个厂子,厂门和院墙均形同虚设,全天候对外开放,除核心的生产车间,村民们尽可以大摇大摆自由自在地游荡其中,看电影、泡大澡池子……
他们生产电路板、绝缘板、电膜板等等产品剩余的边角辅料,流转出厂区,成了广受洛南城乡居民追捧的奇货珍品。如一种俗称棉花纸的,洁白、厚实,具洇氲功能,堪比宣纸,便被争先哄抢了,题字、绘画后,高悬于屋室中堂,不知成就了多少书法、绘画爱好者。还有一种胶质塑料似的淡黄薄板,垫起来可当桌面,耐压耐摔不怕水;又可做象棋盘,敲子啪的一响,惊堂木似的,清脆悦耳。他们修筑的水泥大道和防洪、护坡堤坝,既方便、保护了工厂职工,又方便、保护了村民。他们拥有的近千名工程技术人员、中高级知识分子、党政管理人员,成为历届县乡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美术书法摄影协会或学会的会员,为建设洛南出谋献策,绽放才华。406医院成了洛南县西路和商县东路村民看病的首选。厂区修修补补的建筑活儿,实习培训出了附近村舍大大小小的建筑队和有名无名的建筑工。比邻而居的新建的县办元件厂和供销社、商店、小卖部等等,兴隆红火,似一群小鸡,被国防厂的母鸡孵化、哺育了,依偎在母亲温馨的翅翼旁。
于是,谁不说俺国防厂好呢?洛南城镇的职工子女、复退军人乃至于正式职工,进前门走后门地喜气洋洋涌去了。附近的村民也以天天工、临时工、合同工的身份涌去了。雨后春笋似的,新生出了一批批的钳工、焊工、钻工、铣工、模具工、艺术人才、经营管理人才……不可避免,因生活习惯和习俗的不同,观念和立脚点的不同,权益和解读的不同,纠缠出了新的与旧的、原生的和衍生的,各种千奇百怪甚至令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矛盾纠葛。纷争中有把鼻子咬掉的,浴池里有浪里白条翻江倒海的。洛南便特别将火烧寨那里建有4个国防厂的太平公社升格为镇,改名曰卫东镇,镇内设有派出所、司法所、法庭和民政调解所,与县境内早先仅有的一个镇——城关镇,并肩而立。
筵席再盛,终有散场的时候。时移势易,为“备战”而搬迁来的洛南山沟,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日益约束捆缚着国防厂,难以展翅高飞。几经研讨论证,自1990年代初,它们便先后再度出发,陆续搬迁去了西安、咸阳。正当洛南为它们的迁走,财政收入锐减,苦苦寻找新的经济生长点,忽然传来消息,那5个国防厂在转型改革中,也遇到了重重困难,步履维艰,产品滞销,入不敷出,大批工人下岗,不少家庭不得不从菜市晚集上买剩菜叶子、拣烂菜帮子度日。洛南山民从胸腔深处发出了喟叹呼唤,归来吧,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洛南是你们的娘家,可靠的后方、基地和根据地。但箭已离弦,便义无反顾。弹指一挥,20多年过去了,相当于5个国防厂在洛南驻扎的岁月,一个轮回周期,洛南人欣闻它们又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电子城的美名已似艳丽的花儿在西安盛开。它们闲置遗赠给洛南的高楼厂房,几次次地被开发改建为炸药厂、塑料厂、工业园区、民营学校……但均功败垂成。破损的厂区道路,颓倒的砖墙灰垣,残缺的门窗玻璃,躺卧在萋萋荒草和热烈绽放的野花丛中,被早年栽植、年久未修、已长得粗壮高大如参天巨木的法国梧桐掩映了,触目惊心。——却不必感伤落泪。那是龙蛇腾飞蜕化的躯壳,猛虎奔跃逝去的雄姿。它们的血汗、魂灵、威仪,已浸润、长存在洛南山地,化为了壤土和腐殖质,滋养着春华秋实。
据悉,洛南现今又想把它们改建为三线国防厂博物馆。这是要展览历史,留存风韵,启迪后人呢。洛南直达西安电子城的班车,早已川流不息着当年国防厂的子弟和亲属,探亲、会友、度假、旅游——打断骨头连着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