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六)
文章字数:1654
然蔓子
狗扎扎
(接上期)
八、然蔓子
然通粘;然蔓子,粘粘的蔓。
那蔓虽细且柔,软面叶似的,却有四道纵向的棱;每生长三五寸左右,便是一节;自节处生一轮卵状狭长的叶片后,又从叶柄那儿生出嫩芽,嫩芽长成蔓,蔓再生出蔓,如是生生不已,扯出数不清的蔓,排列着,缠绕纠聚了,汇集为松散而粗壮的绿油油的巨绳,像蛇,甚或蟒,一路向上。所过之处,蒿、草、幼木、灌丛,皆被它攀爬而过,高高地凌驾了,严密地笼罩住,控制在它那庞大的帝国版图之内。
它是怎么做到的呢?秘诀藏在它小小的其貌不扬的卵蛆状叶片背面。用眼睛是看不出那儿有什么异样的,只有用手去握;这一握啊,便握出了像是蘸过糖水、蜜汁似的粘。或者,用指头脸儿去摸;摸出了一点儿粗,一丝儿糙,一些儿很是凸凸凹凹的不平。原来它十分的有心机,不显山露水,就把走捷径、抛头露面的底子打好了。
所幸它并不奉行“走自己的路,叫别人无路可走”,将叶片长得零散碎小,不至于铺天盖地淹没笼罩所有的山花野草,给它们总算是留下了生存的空间和机会。如遇见高大的树,它便扭扭捏捏地缠绕上去了,那是它的终极目标,但却终不至于攀爬到顶。一旁的草木一定会长长地松口气。谢天谢地,祝你攀高枝儿去吧。
我们弄草的孩子见了,眼前只觉一亮,便欢天喜地扑上去了。它越是繁茂就越容易被发现,妄费了它的苦心努力。先是一挥镰儿,斩根截蔓,随后镰头一绕,画圆似地三绕两绕,便把它绕作一团,抹卸进了草笼。猪啊牛啊羊啊的,都喜欢吃它呢。
九、狗扎扎草
人很少能跟着草而得到昵称,此草却例外。
乡村的妇女,对于子女的那个疼啊爱啊,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便总要极其轻薄地颠了或弹了舌尖,舌根有些儿僵,又有些儿像簧片,合奏共鸣着,把他们叫做猪啊牛啊羊啊的,名堂最多的是唤做狗类,如狗儿、狗娃、狗绳、狗剩、狗套、狗圈儿、犬,等等。
这个狗扎扎草,本意是指狗从秋后的山坡跑回家,浑身就会扎满火柴头似的柴末,似乎有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地挂在绒毛上。扎扎,叠音,童语,有可爱状;如幼童说的奶奶、帽帽、碗碗,等等。而孩子们这时从山坡跑回家,从头到脚,鬓发、衣领、衣服的前襟后襟、裤子的上头下头、鞋帮、脚后跟,同样也会粘满它们,想掸扫拍打掉那是绝不可能的,只能耐了性子,一根根地捏了,呲呲有声地拔起丢掉。一时间,仿佛越拔越多,越拔越乱,甚至又粘到妈妈的袖口上了,衣襟上了,腿面上了。气得妈妈不由嗔骂道,你啊,你啊,我的那个狗啊,你怎么真真是个狗,野到坡上,狂得粘这一身狗扎扎!
这狗扎扎草,就这样让妈妈有了机会,充分地表达母爱。
它自初春萌芽、舒叶、拔茎,一直静悄悄的,叶心和茎干那儿,深绿中微微渗出点赭红的色儿,躲藏在其它野草、荆棘的身旁、根部、空隙处,所以又叫做红眼草。只有眸子特别亮的孩子,才能发现,惊喜地叫一声,使镰儿挑了它。待到霜天万里,草木萧瑟,它忽然蓬蓬勃勃地显现出来了,从野草丛中,荆棘堆里,巨树底下,坪地,沟涧,塄坎……铺天盖地,又突如其来;堂堂正正,又神秘叵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无论人或狗、牛和羊、鸟和兔,不管你怎么小心翼翼地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只要经过它的身旁,都得粘满一身的狗扎扎。那千千万万、一簇簇的狗扎扎,是由蓬勃的高高挺起的枝枝叉叉挺举起来的,被一捏儿绒球粘连了,扎撒开来,末端像锚似地张开细如芒针的爪,轻轻一触——即使不触不碰,只要身体带起一缕风——它便能即刻飘起来,扎上去。为了这一天,狗扎扎草隐忍了一生,默默地在土壤和沙石里,展开繁密的根须,竭尽所能,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营养和水分,拔枝展叶,见缝插针,偷和借来阳光雨露,转化成能量、活力,日日夜夜积淀存储了,生长出花球,然后绽放了,扎撒开狗扎扎。别嫌弃、厌恶、埋怨、诅咒,这是狗扎扎草的母株、母亲,由爱而生的聪明智慧,牵拉了人、狗、鸟、兽,还有风的衣襟,殷殷期盼:对不起,打扰您了,拜托您了,请把我的儿女,我的狗扎扎,带到天涯海角去吧,带到广袤的土地上去吧。给它们一个机会,哪怕万分之一呢,让它们去生根发芽,生枝绽叶,开花结籽——也给您和您的儿女添一缕别样的标志和乐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