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十一)
文章字数:1927
(接上期)
十五、马莲
端午前夕,偶过城东农贸市场。见攒动的人流脚下,摆满了小山似的一把把一捆捆的槲叶,袋装的各类杂豆、谷米、稻黍米……忽然,一大堆粗壮的墨黑茎叶闯入了我的眼帘。这是什么?我已经猜到了,却还是不太敢相信。马莲,啊,马莲!怎么这么长,足有一米多?我依然不敢相信,做梦似地伸手去摸,随即,一道闪电似的明亮细线自脑际横穿而过,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为什么它叫马莲!
马莲是马兰的方言、乡音。自孩童时代,我弄草时认识它后,就一直很困惑,怎么能把它和马拴在一起?
马是决然不会吃它的。它虽无茎,仅丛生了流线型的长条的叶,但那叶却粗、厚,面和背皆伏有纵向的平行脉筋,摸上去如刀脊,薄而硬,坚且韧,别想扯断;即使对折,也像有弹性似的,连个折痕也留不下,马的牙齿怎么能咬得动、嚼得烂呢?村民们便用它来绑扎槲叶粽子了,结实,不怕水煮。小伙伴们割草时,也经常就地取材,拿它当身边取之不竭的绳儿,割下来放一旁,用时才拿,抽一根,一绕一别,就扎成了一把,便于随后纳到笼里。更有巧手的村姑太婆,于田间地头歇息时,忽然情趣勃发,便借了它的韧和柔,编织个立体的菱形,内装洁净干燥的小石子儿,打击摇动了,哗啦啦响,演奏起乡村早期的山野摇滚乐。再编个鳞甲嶙峋的绿蛇,大张着口,捏住细长尾巴的尖梢,扭扭、摆摆,便曲里拐弯地游动起来,跃跃欲扑,吓得宝宝们先是尖叫了,随即便扑上来,你争我夺地爱得要死。
它的花也不会引起马的兴趣。虽然青紫蔚蓝挺立着,却并无一星儿异香芬芳。花瓣纷披了,不见花蕊。它隐藏得极其隐秘,像一枚细细的银簪,紧贴在花瓣背面、花苞里面的夹层里。只有喜爱恶作剧的孩童,才会特意地将它寻掰出来,捻指摘下,伸舌尖粘起,像神农氏尝尝,咦,甜而凉呢,却只一丝儿。
那根和叶一样,长而韧,细铁丝般,淡黄浓密如老外的大胡须,深深地扎在土里。大约上世纪60年代前后,忽然有股传闻,各级供销社收购它们哩,要出口到国外,说是珍贵药材。我和小伙伴们便都不弄猪草牛草了,学好些连生产队的工也赶不上的大人,扛起镢头,到山坡上、坪地里、祖坟旁,撅起屁股,争先恐后热火朝天地挖起了马莲根。听说有人卖了不少钱,发了大财,但我挖的刚积攒了一大把,便听说又不收购了。母亲心疼我的付出,把它藏在老屋的小楼上,说是不定哪天国家又会要。好多年后,翻修老屋,我把它拿出来,它还毛扎扎的,硬朗得如尖刺。但这时的漫山遍野,早已很难见得到马莲的踪迹。可以说,那是较早的一场生态环境破坏运动。很久之后,乡亲们才听说,人家老外是把马莲根作了洗涤用的刷刷。可恨啊可恶,戏耍咱们哩么!
因马莲的根深、坚韧,它的叶也就繁茂了,生命力极其旺盛。举凡山野、平坝、河滩、草地,甚至盐碱地,只要有点儿土,它都能蓬蓬勃勃、茁壮浓密地生长起来。一丛丛连绵不绝,修长的叶片纷披如麻,缠绕纠结了,便是绳,是索,是金属的练。这就和马扯上关系了。当马特别是战马,疾驶而过,那翻卷如急雨的蹄腿,怎能逃得脱它的羁绊?它便是绊马的绳,拦马的练了。马莲,就是马练、马链或马拦啊。和车前草一样,给了兵骑时代的古人刻骨铭心的永久记忆。
是不是这样呢?当我这样联想时,脑海里便现出了古战场的恢宏和惨烈,壮士呐喊,战马嘶鸣,尘飞土扬,遮天蔽日,马莲如练如索,任凭千军万马践踏、蹂躏,我自拉不断,撕不碎,拽不脱,展示着生命的顽强,和马的主子、我们人类,比拼……
数年前的一个仲春时节,我随书画家李相虎去秦岭深山的陈耳一带写生,于山顶数户人家门前歇息。篱落整洁,小院静谧,园畦旁轰然而起一簇靓蓝,粲然怒放,如一小片云蒸霞蔚,朵大如盅如杯,瓣中竖贯一条艳丽银亮的细丝,娇艳妩媚,给农舍四围涂抹了印象派画风的雍容自在。像我寻常见的那种马莲,又分明不像,叶片非流线型,呈宽扁的卵状,绿中泛着鹅黄。不禁大惊,喜不自胜。急忙请教,农夫答曰:马兰。嘴里便碎碎地念叨:是吗?是吗?没见过……转身告别时,却见农夫手中捏了一塑料袋,里头装了两株马兰,含笑说:你恁喜欢,就拿回去栽到你家院子。一时感激得差点涕零,掺了点儿疑虑,木讷嗫嚅道:这在高寒山区,我家在平川……农夫宽慰道,你试试么,说不定能行哩。回家后忙栽植在小院的井旁,翌年春,便抽枝绽叶开花。不知不觉,数年过后,竟已繁茂为硕大的一片,挤占了其他花卉的地盘。不得已,移栽之,送友之,皆蓬勃旺盛,其生命力堪与常见的那种马莲相媲美,有过之而无不及。奇哉,异哉。此马兰是彼马莲的优胜变异耶,抑或彼马莲是此马兰的原生品种?皆各呈其奇美异彩,互不相扰。大千世界的自然物种,便是这般的竞争着而又宽容着,令人赞叹长思。
耳畔随之响起《马兰花》歌儿的旋律: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马兰花开满天涯/一起迎来祥和在我的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