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无聊地坐在民国二十四年冬月二十九日下午的金钟山山顶上。爷爷这个时候是大财主白少奎家的放牛娃，这一年爷爷只有十三岁。冬天的山野一片岑寂，四周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叫，只有牛嚼草的“咯滋——咯滋——”的单调声响。爷爷正想倒在草丛里睡一觉，突然他的耳膜里响起了叮当叮当的声响。起初，爷爷以为是幻觉，后来那叮当声竟越来越清晰了。爷爷站起身，他一眼看到了远山蛋黄似的瘫软无力的夕阳，接着，他又看到了山下弯弯曲曲的河道上长长一队毛驴。毛驴大约有二百多头，每头身上都架了长长两个布袋。毛驴脖子上挂着铜铃铛，风正将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轻轻地送过来。
　　这是金川河大财主白少奎家的运粮队。
　　每年冬月二十前后，白家都在五十里外的荆紫关设点收课。白家良田千顷，收好的山一样多的粮食用袋子装好封紧，往驴背上一架，一声吆喝，驴子便会一头接一头，流线一般沿着金川河道，把粮食安全驮回到府上。长长五十里的河道，根本无需人去押送。原来整个金川河的人都慑于白家的势力，每逢运粮的驴队要过来，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惹上麻烦。据说白家这样运粮从白少奎的祖上手里就开始了，上百年时间，从未出现半点差错。爷爷立起身，狠狠地盯着白家高傲的驴子队，爷爷觉得那一个个驴子就像白府家的人一样恶横无比。心想：狗日的驴子都滚到金川河淹死才好哩。正咒骂着，爷爷忍不住笑了。因为驴队中有一头发情的公驴把嘴拱到前面母驴的尻子上，两头驴打情骂俏，背上的粮袋竟然被路旁的树枝给挂掉了。爷爷心说好，真是太好了，但愿每头驴子都这样骚情吧！然而，别的驴子都规规矩矩倾着头赶路，就连刚才那对骚情的驴子也不骚情了。
　　爷爷很泄气地下了山，望着渐渐远去的驴子队，心说，我要是有胡杰那么大能耐就好了，我会把白少奎家的粮食全抢了。胡杰有人有枪，抢白少奎家粮食的时候一定很痛快，搬一袋又一袋，搬一袋又一袋……爷爷想到胡杰抢白少奎的粮食时候，就把自己当成胡杰了。略识一点文墨的爷爷，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了“胡杰”两个大字。
　　这块河边的沙滩很潮湿，手指写在上面的字像刀雕刻的一般清晰，爷爷像欣赏杰作一样欣赏着自己刚写的字。爷爷此时头脑已完全朗明，他明白自己不是胡杰，而是大财主白少奎家的放牛娃；他知道自己无多大能耐，只能将那四袋被树枝挂掉的粮食扑通扑通全扔进路下深深的金川河里。
　　扔最后一袋粮时，袋口不知怎么散了，粮泼了一地，爷爷喘着气骂着财主白少奎的娘，用脚把粮踢得遍地都是——真像人多践踏了一般。然后爷爷就甩着响鞭，赶着牛，唱着放牛歌回家了——
　　月亮月亮光光，给牛吆到岗上。
　　岗上没得草，给牛吆到跑；
　　天上在打雷，给牛邀到回。
　　……略识一点文墨头脑简单的爷爷在沙滩上写下“胡杰”两个字，并不是采用什么离间计，他只是内心把自己想象得像胡杰一样英武强大；可是爷爷无意中的这一露手，竟产生了奇妙的作用。话说这天天刹黑的时候，白家的毛驴队在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顺利归来。在白府的后院里，灯火通明，头戴瓜皮帽的管家开始指挥下人从驴背上卸下一袋袋粮食，一一搬进白家的粮仓里。
　　长一对鼠眼的管家很精明，他的眼睛就是一杆秤——他用这杆秤一一称量着每一头驴背上粮袋的大小轻重。就在这个时候，管家的眼睛直了——他发现两头驴背上竟然空无一物！管家的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随后连忙扶了扶瓜皮帽子——去向主人报告去了。此时大财主白少奎正同新娶来的五姨太在餐厅里用餐。尽管外面寒冷异常，滴水成冰，财主家的餐厅里却其暖融融。屋里生了一大炉木炭火，白少奎一面吃着下午才从金川河打捞上来的鲜鱼，一面欣赏着秀色可餐的五姨太，心里实在美极了。这时管家低头哈腰地进来了。白少奎听了管家的话，气得拍了下桌子，又拍了一下桌子——两条驴背上的粮食没有了！这在白家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当下白少奎立即命令管家去把这事查查清楚。管家就马上带了十几个家丁，举上火把，荷枪实弹，沿途搜查去了。就在河边那块沙地上，他们发现了泼洒的粮食和“胡杰”的名字。
　 这件事如果忍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家粮仓的粮食多得吃不清，多得发霉，丝毫不在乎那区区四袋粮食。可白少奎却偏偏在乎那四袋粮食，因为那不单纯是粮食的问题，因为那是“胡杰”，不是别人。胡杰可不是一般的人。近几年来，胡杰的烟土生意发了，成为金川河的另一霸，这是白少奎的一大隐患。但他也曾经退一步想过，你胡杰做你的烟土生意，我收我的租子，你占河东，我占河西，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平安无事。可是去年春上，他手下一名家丁眼羡胡杰从上海购回来的新式德国盒子枪，竟因为一点事情不乐意，跑到胡杰手下去了。这件事让白少奎憋了好几个月才把气压下去，不料现在又发生了这宗事，白少奎内心之火又哄地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他立即下令集合所有人马，连夜去找胡杰算账。　　这天晚上金川河泼妇吵嘴似的响了一夜的枪声。
　　第二天爷爷才知道白少奎和胡杰干仗的事，他听说胡杰死了，白少奎也被打死了，没打死的，也树倒猢狲散，四下跑了；整个金川河的老百姓都像过年似的鸣炮欢庆。当时，徐海东率领的红二十五军正好路过这里，金川河一带的人打听到共产党的军队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就趁机分了胡、白两家的财产。爷爷不当放牛娃，参加了红军。
　　后来爷爷一直做到了红军的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