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舌头
文章字数:2240
文/图 张宏运
这名字简捷、明了、开门见山,是篇短小直白的自白:我就是株牛舌头样的野草。
但牛舌头长什么样呢?便须在牛吃草时去察看了。只见它长开大嘴,露出白花花倾斜如铲子似的三对门齿,却并不直接去咬草吞草,而是待伸出的通红湿润的舌头,卷曲了,紧紧地裹住了草,然后才合起嘴,用门齿去切去撕草,仿佛我们弄草时,一手去抓,一手挥镰儿去挑去割。这时,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牛舌头了:红润,厚实,又长又阔,宛若巨人的巴掌,又似小型的芭蕉叶。
可是,这还不足以说清牛舌头的样子哩。要真真切切、惟妙惟肖地说清它,还须去结结实实、亲密无间地触摸它。这个机会只有等每年的冬末春初,生产队给牛灌油时才能有。那时的牛,吃了一冬的干草,肚子里异常的干燥,常常拉不出,营养又供不上,很容易死亡。农谚云:老牛老马怕三冬。就必须人工干预了:给牛灌油。那是充满了大爱的油啊,豆油或菜油,每头一斤二两,最小的牛娃儿也得八两。要知道,我们社员每人全年才能分得四两或半斤油。但大家都认了,觉得值了,没谁提出异议。
数千年来,我们自老祖先起,便和牛有着亲密的关系和感情,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还一块儿结伴,如老子那样同行,又驱车同游,“坐看枫林晚”,甚至并肩驰骋战场,血洒荒野,堪称人牛合一。孩童们更是与它同乐,牧童、牧笛、牧歌、牧读……遥指了诗和远方,世外桃源杏花村。读和耕均是中华传统,代代的传家宝。乡民无论生活得怎么艰难,都喟叹曰:没有谁比老牛还可怜。便有了俗语“老牛力尽刀尖丧”,道不尽的感伤哀悼。
于是,我们生产队便不管老牛怎么衰老,怎么力尽,耕不了地了,拉不了磨了,也仍像壮牛好牛一样供养着它,只有它得老病自然死亡了或滚坡摔死了,这才唤屠户宰了它。宰前必摆了香案,焚香磕头祷告道: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你掌柜的卖了你……乡民们私下里更是极其憎恶杀牛的,预言他们不得好死,会绝后断种。又把所有心狠手辣的家伙一概斥责怒喝为“杀牛贼”,将他们恶狠狠地诅咒为人民公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深情的诗篇讴歌赞颂了牛,最著名的可能当属鲁迅先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没有与牛的感同身受,我们怎么也体会不到,给芸芸苍生甘愿做牛,是何等彻底地无私。
给牛灌油时需数人。一人拉缰绳,拽牛鼻子。一人掰牛嘴,扳开它的上下牙槽,同时用肩膀死死地扛住牛头和牛颈。一人一手抓牛舌头,将它拉至嘴边或上颚那儿,另一手则拿着装满了油的油瓶儿,伸向牛的喉咙眼儿,平稳地舒缓地灌下去。有细心的慈祥的女人,这时还会抚摸了牛脖子下的那一串儿肉群,一边朝肚子那儿捋着,一边安慰劝解道:乖乖的啊,别动,都是为你好么……
当其时也,正是冬春季难得的一个好天。艳阳高照,风丝儿不动,金子般的温暖均匀地撒遍了牛和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每一霎儿颤抖上。
我成半大小伙儿时,曾有幸当了回扳牛舌头的。好家伙,那看上去红润的牛舌头,抓到手里,竟异常的溜光,比从河里抓鱼还滑,加之牛有犟劲,拼命地往回抽,我只要稍稍地一松劲一跑神,那舌头便溜脱了,阻隔在嘴里,气得灌油的叔伯骂道:“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换别人来!”好在那牛舌头出乎意料地又粗糙着,满是尖刺,舌面上好像还布满了疙疙瘩瘩的斑块,我的心和手慌忙一紧,总算死死地抓住了它,大气儿也不敢出气,忍着憋着,完成了任务。
现在去看那牛舌头草,长阔的叶片上满布了黑乌的瘤子似的斑点和斑块。没摸过牛舌头,哪知道它俩是如此的般配?简直是绝配!绝妙极了。设若用专业的术语描述它:叶互生,叶片长圆状披针形,长10~20厘米,宽2~5厘米,先端钝圆,具稀疏的缺刻或三角状浅裂,边缘有小尖齿,基部渐狭成柄,成耳廓状抱茎;茎生叶无柄……恐怕绝大多数人看了,都是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不是说的人脑子进水了,就是自己的脑子进水了。
我们的老祖先,乡民、山民,真是太聪明了,给它起了个这么形神俱似、活灵活现的名儿。人类向来有个传统,将那些新发现的土地、星辰、事物等等,用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人物等等来命名。以牛舌头给这种草起名儿,是不是也含了这重意思呢,以表达对牛的尊崇、爱戴、愧疚和致谢?肯定是。要不,怎不用马舌头、羊舌头或其它大舌头的动物去命名它?
当然,这牛得是耕牛,有黄的、红的、黑的、白的、花花的……绝不是我们如今常常吃其肉的那种肉牛、喝其奶的那种奶牛,在电视、报刊、各种新媒介铺天盖地的广告、推销中,目睹到的那种养尊处优、悠然自得的模特牛。
牛舌头草还有个骇人的别名,叫做拦路虎。因它绿得发黑,俗称黑魔魔的,叶片硕长,簇拥了,如虎拦路。所以,水气蒸发得便快,不耐旱,多长在河滩或山坡的背阴低洼处。仲夏前后抽出条穗样的花序怒放了,似火苗、火焰、火炬、火柱,通红、黑红,轰轰烈烈,看得人惊心动魄,一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据说,它能清热解毒,煎汤内服了或外用捣敷、捣汁搽,可主治阑尾炎、痢疾、痔疮、遗精、白浊、乳腺炎、疮疖肿毒和烫火伤等。
我们挑草的孩童见了它,往往先是一愣,心里发下怵,随后便欢天喜地扑上去。它可是我们的活菩萨哩,割一棵便能装少半个草笼,提前完成此行的任务。猪牛羊们见了它,也是大呼小叫地一阵狼吞虎咽。但我们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见到它后,并不实行先到先得,而是发挥了牛的高尚精神,执行着牛的神圣原则:大娃让着小娃,挑草多的让着挑草少的,出手快的让着出手慢的。我们都亲眼目睹过,或亲耳听说过,牛儿一旦见了草丛荒地里的牛骨,便无论怎么被牵拉扯拽、喝叫喊骂,都立定四蹄不走,非要再三地嗅闻,向着苍天高仰起头颈,嘶哑沉闷地哀鸣。牛尚如此,何况我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