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一匹马来到原上
它踩出的蹄印,是一盏盏酒杯
斟满细嫩的风和雨水
一声声嘶鸣,仿佛
分送给人间的邀请函
此刻,我仍在宣纸上涂染
墨汁一样的孤独,我画的马匹
快吃光了我内心储藏的草料
是屋檐下的冰凌告诉了我赴宴的消息
它也替我先流下激动的眼泪
我还在恍惚。而画中的马匹们
似乎就要冲出门去,急不可耐地
奔向它们的天堂
早我而来的河柳已酩酊大醉
一些草木已绽开醉人的花朵……
我想我也该借助四两东风的酒力
醉它一回,哪怕醉成一片狂乱的春天
山洼里的桃花
近郊山洼的背景
在冬天的遗产和徽派民居的
格调之间,犹豫了一段时间
最终听取云朵的意见
才定型为青灰色的
它原本还要请一场雨帮它润色得
更体面一点,但桃花已经开了
桃花像刚刚迁来的移民
正在搭建一顶顶红帐篷
风的评审团就着手评估它们
将会给山洼带来怎样的命运
而见多识广的鸟雀口中
多出的几个感叹句,已让
机警的野兔确信无疑——
它们足以充当心灵的保护伞
就连那些含恨而死的小草
也有了复活的想法
而我的兴奋不止于此,还在于
桃花中仿佛就有我能遇到的
人生最理想的红颜知己
但走近一看,它们要么
站在峭壁上,要么停在沟壑对面
就像世间的美,总是与我们
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以为急冲冲赶来的春天
会告诉我其中的秘密
一转眼,它却做了山洼的上门女婿
味道
尝遍时间的味道,唯有三月
带着一种无尽的甜
你说这话时,几声鸟鸣
像是朝薄雾里又撒了几勺糖
你悄悄拉起我的手
我俩仿佛又走在多年前
灵魂放电,舌尖沾满
爱的滋味的小路上
我知道打断一个女人的回忆
是残忍的,就一直攥住你的手
像薄雾一直缠绕着山坡的腰
你却突然问我:爱到底是
成全了我们的味蕾
还是摧毁了我们的味蕾?
难以理清的话题,令两个
长于争辩的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就像漫山的野桃花和
昨夜的一场小雪之间
出现的尴尬和沉默
如何让一条河回到春天
要啄开一层冰
要按古诗中的秘方
赶来一群鸭子
记住:是鸭子,而不是
觅食的飞鸟
要让河滩上的石头们大声朗读
要备好李白的名篇
而不是罗丹
给沉默加冕的雕塑
要让那些荒草的亡灵复活
要唤来春风
它是比死神
级别更高的神
最后,要让岸上白杨列队鼓掌
要让垂柳
披一肩秀发
找到她的新郎
棠梨花,或者挽歌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替观赏园里
一树棠梨花抱不平
不就是花小点嘛,不就是
少了点逼人的霸气嘛
他们就喊它野梨花,把它当成
梨花那些开在秦岭深处
猥琐的穷亲戚
也许是园子主人一次
有意无意的错误,这株棠梨
站在了梨树中间,还平添了
几重新身份
棠梨是梨树的祖宗
这有同一血统为证
可否断言,栽培术导致了另一错误:
梨树和它的花们摆出一副
围攻架势,像要
随时揪它出去
“美的暴力令人绝望”——
我说这话时,春意正浓
在络绎不绝的观赏者面前
梨花白得非常开心,棠梨花
也倔强地开着,像挽歌
礼物
田坎的荒芜和一颗心的荒芜
完善了世界的荒芜
相互的对视,像是揣摩着
谁更适合作为馈赠给春的礼物
是的,礼物。就像所有废墟
都是赠给繁华的礼物
直到一簇迎春花走来,我们的揣摩
才有了归宿。它鲜艳的黄
迷人的小裙裾,怎么看
都像情人的打扮
当它小口径的吻印章一样
盖在田坎的胸脯上
连咋暖还寒的风,也舍不得
剪掉它们多余的风情
连我这个局外人
也悄悄藏起无名的妒意
送上一份祝福
此刻,我的心和田坎一样
渐渐绿了起来
却比田坎多出了烦恼——
春天这么大,事物们这么多
我小小的心,该赠给谁
寺庙
不必叩问木鱼声
一树桃花,可是一卷春风打开的经文?
几个僧人频频下山汲水
浇灌他们内心发芽的寂静
对峙
移植之木寡欢而忧戚
并非来自被截枝干的疼,而是
灵魂的屈辱
不开花,不抽枝,它们以此
与春天对峙
最极端的是,它们把公园
变成了公墓
艾蒿记
如果没有农历五月的欣赏
它依然像原野上安静的
在野党,或者路边店的郎中
为发炎的鸟鸣,开具一张偏方
但一个诗人的投江而亡
留下了诗歌的幽愤,也留下了
道义的空白。谁能安抚
一个个心灵的窗户,谁能给
嗡嗡的虫蝇一些颜色看看?
人间的困顿,有时候真的需要
植物出面解决。既然天降大任
那就不去考虑玫瑰的嫉妒
和松涛的嘲笑,就得
振臂一挥,扫净天空的乌云
事实上,它做得比五月的期望
还漂亮,比如,它把这一天
打理成一座时光纪念馆
并涂上微苦的体香,让我们的纪念
才敢与我们的命运有关
莲鱼图
我向往这样的生活。有半亩方塘
碧绿、清澈,微微泛着唐诗
或者宋词的涟漪。有莲,婀娜
丰满,像我家隔壁的女子
迎风摆动的裙裾下,荡漾着迷人的
气息。有鱼,围着莲的笑声划出的半径
游来,游去,偶尔跃出水面
像大丈夫拔高着属于他的幸福感
我想让它们的殷实,清幽,欢愉,一直
闪烁在一个叫做连年有余的词语里
也被青蛙这位伟大的乐师,谱成
一段弥久不衰的经典乐曲
我真的向往这样的生活。但因为它
太完美,充其量,我只能拥有几个片刻
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雕一幅木刻年画
挂在墙上,慢慢地欣赏,慢慢地嫉恨
用苦涩的舌尖,舔舐嘴角还没有
散尽的余味,继而转身
走在风风雨雨,五味杂陈的日子里
夏日渐退
世上许多生命,凭借超常的知觉,其智慧
和城府之深,远胜过我们
比如蝉,当叫声出现更多的颤音
过不了多日,它们就会集体隐遁
给喧嚣的世界留下一片无法填补的空白
留下的蝉蜕,像尘封的书信
让读得懂它的人,一遍遍慨叹
让读不懂的人,捡回去,当作药引
比如,一些叶子,率先触摸到了
一种天象,率先变黄,随时准备去
引领另一个季节的新思潮
而我像一架南瓜藤仍忠贞而殷勤地
孕育着子嗣一样,仍相信
风的披风里不会藏有刀剑
我仍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打捞
荷花隐匿的身影,一次次
追赶着彩虹,想索回一张图纸
建造一座安顿心灵的主题公园
我请求已悄悄南移的太阳签字盖章
就像跑到已退居二线的上司那儿
领取一份新的委任状
仿佛
仿佛永被忘却或偶尔忆起的一桩往事
仿佛遍地枯草是曾经的振翅而飞丢下的
尸骨,仿佛时间是
一把大锁,而我被关在门外
仿佛屋内珍藏着一枚
优秀的种子,须等到春暖花开,歌声
才会破茧而出,并把我的仰望
带至高高的枝梢上
而现在,我只能忍受着几只觅食的麻雀
现实主义的哀怨,和雪地上
卷起的浪漫主义的孤独。只能听一听
远处庙宇传来的诵经声。这声音
仿佛蝉鸣,仿佛一群人
正不断掏出内心的魔鬼
这么一想,那大师的一袭袈裟
仿佛一双薄翼;神秘的阿弥陀佛
仿佛一声声“知了”
这感官上的对应,麻木了我的虚空
仿佛无际的苍凉,麻木了隐隐的疼
树林之爱
愈来愈深地嵌入白杨树的肌肤
像一颗颗找寻怀抱的心
木秀于林,秀于夕阳下银灰色的
寂然和惆怅。“我爱你”——他们携走了
其中的甜蜜,而树因为当初的疼
还一直背负着汉语的神圣
凭借树的生长,无数的“爱”
渐渐丰满起来,并伸出手臂,试图去抚摸
与之相邻的“我”和“你”
有时候,树像受谁之托,差使啄木鸟
来清理一些名字上的斑驳和败絮
很少有热恋过的人再来此,重温他们
曾经的浪漫,而年轻一代已不屑于
为爱立传。但这片白杨林
因有爱附体,始终不敢老去,依然在枝头
年复一年地变幻新绿
偶尔,林子会响起一阵骚动,那是风
正欢聚在它们的爱情中
心灵的峡谷
一只鹰时而是你全部的穹顶,时而
是你搁置在半空的小心情
林木、瀑流、鸟鸣,这些单纯事物的
绝妙搭配,怎么看都像一个世界
高贵的原版。美好至此,连神的嫉妒
也拿你没有办法
我的心灵,与你一样曲折迂回
一样别有洞天,一样有一只鹰盘旋
然而它的林木被毁,它的瀑流被污染
它的鸟鸣被殖民
我的心灵,空怀一副峡谷之身
也许你捕捉到了我的心灵的声脉冲吧
此刻,它已羞愧难当
它的羞愧是这个时代的病
(不羞愧是另一种病)
峡谷啊,如果想救它,请开个药方
如果不想救,请用你的美,埋了它
秦岭红
漫山遍野的红,并不像是
秦岭的一时冲动,换一身衣裳
想改名为红秦岭;也不像是
我在春天见过的羞涩的桃花,如今
历练成了美妇人模样的红枫
款款而来,跟我谈论人生
与物生的异同;更不像是哪位神
正显摆着从火烧云那儿学到的
足以气死气象学的学问
我知道,神一直安静地躲在
我们的远处,且世道越太平
它越安静。那么,秦岭为什么
会有如此壮阔的红呢?
也许,这就是秦岭的秘密
就像它那我听不懂话语,或者
穷不尽的美,都是秘密
此刻,这么多秘密横在面前
似乎要逼我交出所有的惊讶和疑惑
把它们全都染成红色的
雪拥蓝关
那么缥缈的云,如果不通神性
怎么会频频聚首秦岭
韩愈之后的雪,如果未读经典
怎么会如此迷恋蓝关
伟大的地理,不单是被仰望
和慨叹的,就像如我一样的卑微之物
也并非只是用来被忽略的
似乎世上有一杆秤,一直
在这伟大与卑微之间寻找着平衡
但蓝关之于我,首先是一道命题
其次才涉及另外的寓意
雪纷纷扬扬,貌似闲笔
却左右着我的命运
我以哒哒马蹄落笔,不第
我又给我的想象安上无数车轮
还铺设了足以伸向
梦的尽头的钢轨,才勉强入题
后来我干脆动起不敬的邪念
在秦岭的肚子上,掘一条隧道
又掘一条隧道,可没有谁断定
我所获取的,就是标准答案
阵阵山涛里,灵长类动物表情怪异
我责怨它们至今未进化成
称职的看客,我以为
我可与秦岭平起平坐了
但它依然继续着它伟大的沉默
而大雪和蓝关,依然是
我无法回避的经典
雨祭
天色灰暗,像一张适宜哀思的脸
天色灰暗,像一个节气特意布置的庄重场面
我站在父亲墓前,盛开期已过的桃花
灰烬般纷纷落英
多年了,我渐渐习惯没了父亲的生活
眼泪越来越成为我不敢随意挥霍的奢侈品
请原谅我,父亲。我得省下它
后半生遇到的一些事情,还要用
我垂首站在那儿,像小时候做错事
等待父亲的原谅或者惩罚
幸亏雨及时降临,否则我将无法正视
眼前的墓碑。通过雨
我抖落了所有孤独和委屈
雨中肯定有父亲伸过来的手
不然怎么会如此柔软,温而不寒
我被抚慰,天色被清洗一新
是啊,时在清明,谁都应该卸下背负的沉重
南书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届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诗刊》《光明日报》《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近百家报刊发表大量作品。曾获首届陕西文学奖诗歌奖以及《诗刊》《飞天》等全国诗歌大赛奖,出版诗集《紫苜蓿》《临河而居》等。
用神性的思考破解生命的密码
鱼 鹏
南书堂的诗歌是立体的。
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画,都带有自然的体温和质感,每一个字都滚动着情愫。仔细听,那画面中配着音乐。或舒缓高雅,或慷慨激昂,或冷静深沉,总有一根弦,带着千帆过尽的况味,把人带入天清地朗的境界,让人感觉生命如此的美好,心灵如此的安宁。
生活中的真,人世间的情,通过文字构筑的画面汩汩从纸里泛出来,如一汪清泉深不见底……读南书堂的一些诗,如看场面宏大,情节跌宕的大型话剧。短短的几十行甚或几行诗里,有场景、有悬念、更有哲理,情节一层一层将人的阅读快感推向高潮。就在已经得到极大满足之际,突然,他的情感加足马力,再次将你抛上一个新的高潮,让你在他营造的情感气场里沉醉,柔软,荡漾……
别人用尽世上最美的语言书写活着,他用平静的语言勾勒出立体的活着,还要从活着里找出生活的内核。然后把生活平铺开来,扒拉出来一个叫生命的东西,又用神性的思考破解出生命密码,再用生命密码接通人和万事万物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还有,读者还在体味那些会说话的大河,会思考的大山,有温度的村庄。他,悄悄把生活撕裂了。原来,生活的背后还藏着谎言,诅咒、阴谋、欲望、欺骗、罪恶。正如那首《对峙》:“移植之木寡欢而忧戚/并非来自被截枝干的疼,而是/灵魂的屈辱/不开花、不抽枝,它们以此/与春天对峙/最极端的是,他们把公园/变成了公墓”。
一个沉重的话题道出生活本质,痛是怎么来的?他要努力还原痛的根本所在,当诗人的角色转化成哲人,哲人的角色转化成捏着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他就要凝神而专注地剔除世人隐藏在头脑中的痛。
海德格尔曾经说过:凡没有担当起在世界的黑暗中对终极价值追问的诗人,都称不上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诗人。在南书堂哀而不伤的语言里,我们看到他如一个勇敢的斗士,写下:我仍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打捞/荷花隐匿的身影,一次次/追赶着彩虹,想索回一张图纸/建造一座安顿心灵的主题公园。如此纯净、纯粹、真挚的处子初心,让读者在拥有阅读快感的同时,不禁会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还会对生活如此的执着和爱护吗?
好的作品都是至真、至善、至美。读者愿意徜徉在这样的文字里,清洗自己的灵魂。南书堂的诗,在浪漫和理性之间游走,用疼痛诠释美好,用微笑解读痛苦,用冷峻表达着深深的爱意。
在他营造的至真之境里,人可以和古人交谈,和自然交流,和自己的灵魂交流。有时明明知道他在写虚,可宁愿相信他的虚比实更具有魅力,闭上眼睛迷幻在他的虚里,竟然感觉如此踏实。原来,他的虚是思想散发出的光芒,是灵魂的长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人说,所谓的诗其实就是诗人来到人间服役对上苍所做的汇报记录,南书堂在不断记录,不断思考……
善,对诗歌来说,就是爱。这种爱并不同于夫妻间的卿卿我我,不同于亲情、友情。而是心怀天下苍生,对万事万物的悲悯情怀,这种善雄浑而深厚。在所有的善里,把自己看的卑小,才能对世间万物的尊重。正如他在诗里写到:春天没这么大,事物这么多,我小小的心,该赠给谁?
南书堂营造的至美境界,总让人迷醉。诗里既有:黄色迷人小裙裾走来的迎春花,小口径的吻,印章一样盖在田坎的胸脯上;也有百鸟合唱的旷野,我的身影像一个刚刚写入曲谱的休止符;更有意味深长的:一树桃花,是一卷春风打开的经文。那种美从外到内点滴渗透,又从内到外奔涌而出,瞬间让人有羽化成仙的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