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麻和苍耳子
文章字数:2558
文/图 张宏运
麻,作为名词,我们耳熟能详,很快会想起一大堆物件、成语、典故和诗词佳句。但作为实物,对于已经现代化了的当下乡村,它的无可替代,我们恐怕还想象不来。比如,村民家里用麻做成的麦绳和撇绳。
麦绳有手指粗细,一庹(即两臂伸开)长,一头拴个木勾搭(俗语滑子),捆东西时,将绳子的另一头穿过滑子,扎紧后系个活结,解开时拉下活头,便捷而轻易。麦收时,不论是刚刚割倒的麦秆还是碾压脱粒后的麦秸,都像抹了油,柔光溜滑,必须用它才能结结实实地捆住,用其他任何绳索比如早先的草绳、后来的尼龙绳等等,均无法胜任,所以叫作麦绳。撇绳系农人的俗称,专指长约数十米的麻绳,有镢把那么粗,搬动时须人背肩扛,使用时须绽开,得鼓了劲儿地撂、甩,也就是撇。伐木放树、出殡捆绑寿方老杠,只有用它,树才能指哪倒哪,寿方才能不摇晃、不坠脱,让亡灵一路平安。
我们这片山地,自古便有以麻命名的麻坪镇,迤逦向北至东数十里,如栗峪、孤山、石门、黄龙等乡镇,皆以善产麻、产好麻而闻名遐迩,但在数十年前,却被潮水般涌进的各色各样的尼龙绳,竞争、排挤得没了立足之地。人们均被尼龙绳的艳丽、轻巧、便捷和价廉所吸引,自以为没了麻,可以照样地捆猪、拴羊、缚鸡、扎柴禾、绑木头,于屡屡上当、肇祸之后,才发现它们易风化、老化,有弹性,爱松动,其功效远不如麦绳或撇绳,这才后悔不迭,去搜寻扔在房屋角落、蒙尘披垢的它们,抚摸岁月给白亮的麻色涂抹的灰黑,追忆麻的撕不断、拽不开,叹服它们地老天荒也不腐不坏不变质的坚毅、顽韧,重新使用起来。
我们这儿的麻,古称汉麻、火麻,俗称大麻、白麻、线麻,其茎皮纤维长而柔韧,出奇地质优。我当年听说它因在市场化的浪潮中全军覆没,今后将不再生产了,便忙从县城的农贸市场买回了一斤。友问:干什么?答:当文物。友不屑哂之,现今便有些儿眼气,问:哪儿还能寻到?我抚掌笑曰:在我家门前河滩,有它的同类青麻,不过稍逊了一筹,可拧绳绳子。我用了儿语叠音“绳绳子”,取笑对方。青麻?他懵懵懂懂,待我比划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不是咱们过去八月十五做月饼时,给上面扎花的那疙瘩?——咳,他记得的竟然是这个!
那疙瘩纽扣大小,如仰起的钟,仿佛举起晃动的铃,周身镶二十多道立棱,线条流畅,至钟口,突起为三角形的柔刺,小巧玲珑,颇具艺术气质。掰开来,有薄膜间隔的房室,内卵白籽,如芝麻,以指尖捻了,送齿尖嚼嚼,生、脆、丝丝的甜,但据说有毒,应唾而弃之。
早年,每至中秋节前夕,家家户户的母亲们便忙碌起来,将藏起的头道箩、二道箩的麦面,以葫芦瓢舀出,倒瓦盆掺水合了,发酵后在案板上揪为小疙瘩,反复揉搓后擀成片,内包红糖、核桃仁碎沫、红绿丝和香苜蓿、桂花等香料,团为饼,四沿拧起花辫。——这时便必需那青麻疙瘩了,浅黄淡绿,可可地捏起,仿佛书画家给自己的作品庄重地钤盖印章,于柔亮的面饼上轻轻一按,再款款地压压,一朵秋菊、夏荷或春牡丹、冬腊梅便粲然绽放,顿觉那饼情趣盎然,形色俱茂,有花团锦簇的味儿,蒸熟后才名副其实是供奉给月亮爷爷的月饼。围在母亲身边的我们,看得目不转睛,垂涎欲滴,宛若上了堂艺术教育实践课,眼口鼻舌,心脑肠肺,都醺醺然,享受着快活,从此终生铭记。当下的我们,每到中秋,被铺天盖地的“双节优惠”的广告诱惑着,应付差事地挤进超市,神情淡漠地大袋小盒地拎回花样繁多、名堂诡异的各类月饼时,哪有什么情动于衷,食之甘饴?母亲生前便对它们不屑一顾,称它为圆坨坨,属带甜味的一种零食,哪堪与月饼相提并论?
让我们再看青麻的果实,那疙瘩吧,自叶柄那儿由一梗细茎挺出。结果之前为一朵黄花,六瓣,向日葵似地绽放,虽小却艳丽热烈。叶片椭圆,如心如桃。杆高约一米,属亚灌木,淡绿浅黄,袅袅婷婷,谦恭淑良如学者君子。最出人意料的,是它虽属糙砺的麻类,体肤和叶、茎、花、果却一律细腻、柔顺、绵润,到处密披了淡白的茸毛,滑若凝脂,摸上去如膏泥,握在手中,像嬉戏溪流似的,说不出的舒服。羊牛猪兔尽皆喜爱它,不仅为了美食,更要使舌、齿和触觉、味蕾,极其惬意地享受捕捉、卷裹、咀嚼的全过程。便不禁替它扼腕叹息了,你这般温柔,到底为什么呢?它的秘密和心思,对热衷交换的我们人类,也许永远也弄不懂。
它有个学名,叫苘麻,其茎皮的纤维长度和柔韧度,仅次于大麻。秋后干枯了,常被我们弄草的孩童剥下,搓条细绳儿,捆扎柴草。也有老头儿将它做鞋带,老婆婆们则用来捆绑针头线脑。据说它还是优良的纺织原料,独具不皱不缩、耐水湿、能绝缘的特质。根和籽均为利尿解热药,能安胎,治腹痛、痢疾、中耳炎、关节酸痛、皮肤瘙痒、风湿性关节炎等。茎、叶可提取为苎麻浸膏,止血。
秋初的一天,我正在家门前的河边观风景,只见邻居家的几只山羊在河滩仰了头,专拣青麻的嫩叶,吃得津津有味。那青麻当时还未开花结果,我便有些不识,满腹的懵懂疑惑,慢声问道:它叫啥啊?旁边站一妇女,引小孙女游玩,乃邻居房客,家居深山,是临时前来为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当保姆的,这时脱口而出:苍耳子么!说得傲然自信,斩钉截铁,像雄踞了知识的制高点,饱含对我这个城里人的讥诮。我俯首帖耳的,深信不疑。但是,随着那片青麻的渐次生长、开花、结果,那果如钟似铃,已分明不是苍耳子,而是青麻了。
但那苍耳子呢,究竟是何方神圣,真实面目如何?忙查寻资料图片,原来它的叶色、叶形,极像青麻,果实却椭圆,呈纺锤状,恰似迷你型的橄榄球。忽然想起,孩童时弄草,从坡上归来,浑身除沾满狗扎扎外,还沾有那橄榄球,我们叫作黑疙瘩儿。它是一种常用的中草药,散风、除湿、通窍,还富含油脂类的化合物。有天去中药店,一囊鼻子的妇女正买苍耳子,说是用其粉可外敷治疗过敏性鼻炎。售货员便将那看起来其貌不扬、丑陋不堪的一把苍耳子,放进小型粉碎机里打磨。一霎时,阵阵浓香便飘浮在药店里。
再到山坡去耐了性子地细心寻找,怎么也难觅踪迹。直至月余后的一天清早,自山梁散步回家,忽然瞥见,路边有数株苍耳子,赶紧拍照留存了,暗自欣慰,又慨叹:即使对野草了然于心的那位深山农妇,对青春成长期的青麻和苍耳子也会真假难辨啊,可见它俩是多么的惟妙惟肖。假若那农妇不只是远远地观看,而是下到河滩,近距离地察看,再去摸摸那叶片,青麻的叶片有细密的茸毛,手感柔润,苍耳子的叶片光洁,摸上去平滑,便不会犯此低级错误了。思量其前后经过,颇具警示、哲理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