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没有风的时候，晒太阳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中午，他从菜地出来，坐在台阶下抽了一支烟。烟从嘴里吐出，在阳光里袅袅升起。他慵懒地眯起眼睛，感受着这种幸福，突然又想起什么，便迅速踩灭烟头，走回里屋。
　　里屋光线很差，他打开了灯，看到她瘦弱的身子缩在床头，便轻轻埋怨道，哎呀，又把被子掉地上了，不冷啊。
　　可她没有任何反应。他这才想起来她耳朵不好，便笑自己糊涂了，捡起被子，俯身在她耳边大声说，出去晒太阳啦。
　　她在迷糊中被唤醒，呻吟了一声，听到是他的声音，就把脖子扭过来，高兴地说，好啊。然后她伸出手摸他，想让他扶自己坐起来。虽然摸到了他，但她使不出力气，又软绵绵地躺下去了。
　　他又在她耳边大声说，我抱你出去。他俯下身子，把她的两只胳膊搭上自己的脖颈，使了一点劲，谁知竟猛地把她抱得高高，差点把自己摔倒。他心里一惊，怎么又轻了？他看向怀里缩得像个小女孩一样的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蝉蜕”这个词。
　　这个词蹦出他脑海后，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夏天，为了能够上学，他到处捡蝉蜕卖给中药铺，树上，草丛里，玉米秆根部。可蝉蜕太轻了，他捡了很多很多，还是没有攒够学费。她就埋怨他，家里农活那么多，你这么大了还不帮忙干农活。可她在干农活的时候，看到一只蝉蜕便捡到衣兜里，接着看到第二只……后来她每次出门都带着一个竹笼，回来就有半笼的蝉蜕了。那些蝉蜕最终还是让他上了学。
　　他看向怀里的她，想着那些年的她。她老啦，一天比一天矮小，体重一天比一天轻。他一边在心里感叹起来，一边直起腰。突然，他似乎听到自己腰部咯吧一声响，一阵钻心的疼从那里蔓延开来。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把她掉到地上。她虽然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但毕竟不是蝉蜕。而他也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他无声地龇牙咧嘴起来，坐在了床沿上。咋了？她问。
　　没事。他说着，尝试着直起身子，终于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去。刚到门外，太阳光瞬间照来，照在他因抱她而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很柔和的暖，像小时候他用稚嫩的肩膀挑水时，她看他的目光，这种暖给了他力量。腰突然就好起来了，他大步走下台阶，把她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
　　然后，他返回屋里，拿来了毯子和靠垫。毯子遮在她腿上，靠垫放在她背后。他再去拿来吸管杯，倒好开水，兑一些凉白开，他喝了一口，才把吸管放在她嘴边，在她耳边说：“妈，你喝一口。”她便听话地喝了一口，露出满足的深情。阳光已经把幸福带给了她。她皱纹密布的脸上，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刻闪起了光。安顿完毕，他这才把自己的凳子放在她旁边。一阵忙活，他全身都热乎乎了，慵懒地坐下去，跟自己的妈一起坐在这幸福的阳光里。近处是场院边几棵高大的杨树，叶子即将落尽，枝桠间那毛茸茸的鸟窝看起来都是喜人的。远处是山，被秋霜染色了的黄的红的叶子也差不多落尽，松柏的绿毫无生气，但有了阳光的照射，隔了那么远，他都好像看到了明年春天的嫩芽探出了头。他看着妈，觉得太阳也赋予了妈活力。也许，妈到明年春天状态会更好吧。
　　妈两年前摔了大腿，粉碎性骨折，几个月后，骨折好了，但是双腿由于长期不运动，萎缩了。在养腿的日子里又患了白内障，完全失明。妈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他就把妈接到了自己家。刚开始，妈还能自己摸索着吃饭，摸索着找马桶，可是动不动把饭就倒床上了，动不动把马桶打翻了。于是，他便开始给她喂饭，帮她把屎把尿。白天，他外出干点农活，隔一会儿总跑回家来，问她要不要上厕所，要不要喝水。晚上，他就睡在妈床边的钢丝床上。
　　妻子有时候会埋怨，说妈自己能吃饭为啥要人喂饭。他就说，是我想喂。是的，他想喂。他了解妈。妈原本是个自强的女人，爸不在了以后她还经常干农活采药材养活自己，摔伤腿了以后完全得依靠别人，便心急如焚，可能白内障就是那样才得的吧。她其实怕拖累儿子，挣扎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却又无法照顾自己，便十分敏感。他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厌烦她的意思，不然她感觉到必定不吃不喝。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妈好几天没有洗头发了，便打了一盆热水给妈洗头。
　　这时候，妻子带着女儿和外孙回来了。女儿哄外孙说，宝宝也洗头好不好，洗得香香的。
　　外孙四五岁，正处于好奇多问的年纪，就问，老外婆为什么不自己洗头呢？
　　女儿说，你也不自己洗啊。
　　这孩子竟说，我是小孩嘛，老外婆是大人，大
　　人还要别人洗头。
　　女儿还没来得及回应，妻子就插嘴道，你老外婆好着呢，本来啥都会自己做，你外爷就要惯着，啥都不让做，还给喂饭呢。
　　小外孙正坐在女儿腿上，女儿看着他的儿子，摸着孩子小小的头，眼里满是宠溺。
　　他看着她们，又看看自己的妈，就对小外孙说，你老外婆就是我妈，我小时候我妈惯着我喂我吃饭给我洗头，现在我要惯着我妈，喂她吃饭给她洗头。
　　哼，我长大了也会给我妈妈喂饭洗头发。小外孙不服气地说。
　　大家都笑了。
　　他看到妈也笑了。可能她听到了。
　　这天的阳光真的是好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