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
　　戊戌年清明节前，妻子提议我和她一块儿回老家晒麦子。这提议我俩一拍即合，可儿子说太劳累，不值可；兄弟们说，为了那点陈年粮食折腾不划算；左邻右舍、单位同事都说我老两口是“吃了牛肉犯马颠”。然而，我们我行我素，在和兄弟们一道祭罢祖坟后，留在了那十多年没人居住的老家，把我那库存了多年的三石多小麦翻腾出来，晒了个滚烫后又收储到大板柜。祭祖、晒麦，来回四十多里山路的步行，前后折腾了四天，累了个人仰马翻。虽然回城睡了三天还没解乏，但依然觉得这次的付出是值得的。
　　我的老家在高山，祖祖辈辈是农民。大字不识的父亲和母亲却铁了心的要供我兄弟们读书，并经常教导我们“耕可富家，读可荣身”。虽然供我们读书，却始终没有放弃让我们学习翻地、下种、锄草、施肥、收割、晾晒、储藏等农耕生活技能。我十九岁那年，通过考学改变了农民身份。虽吃上了商品粮，但骨子里觉得自己还是农民，每逢周末、节假日，总要从几十里外赶回家帮着家人下地干活。妻子当时是民办教师，虽然有一份工作，但生活必须靠种地。我们婚后分家时，父亲分给一份承包地，时至今日，依然属于我们。几十年坚持不懈和土地打交道，既和土地结下了深厚感情，也对古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劳作有切身体会，更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叹深刻理解，同时深感，在这个世界上，土地是最可靠的朋友，你付给她一份汗水，她一定就会回报你一分收获，没有欺诈，没有圈套。
　　要想在瘠薄的土地多打粮食，就得靠多上粪土。可是，我一家人多数时间工作在单位，家里积攒的粪土有限。每年春天的周末，我就和妻子一道用多烧火粪来弥补。秋冬农闲时，父亲常常帮我把来年的春地深翻一道，让那长了一年粮食困乏的土地，在整个冬日充分吸收空气中的养分，补足营养。到了春播前，我再深翻一次，将刚发芽的野草根部的土弹尽，集中堆放到地边荒草坡。敲碎大土块，把地整得平平展展后再下种。玉米地里，我不是套种洋芋就是黄豆，地边坎堎处还要点上四季豆，大石包边还要点瓜，让大石包充当天然瓜架。小麦地里不是套种黄豆就是蔓豆、小豆。被饿怕了的我们，总是把有限的土地资源充分利用，想方设法让地里多打粮食。不管是玉米、小麦，一年都要在成苗、怀胎时，赶在雨前或雨后适时追两次肥。记得我在板岩工作的一年春上，那是到了该给庄稼追肥的节侯了，周末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顺县河逆行七十多里到县城，买了两袋五十斤重的臭肥背回家。从县城到我家，要翻一座海拔近乎一千七百米的大山，步行二十多里山路。一百斤肥料加上一个背篓，背着这百多斤的东西，上大坝，进沟里，过凉水泉、瘪瘪洞，上中包，跨越鹰嘴崖，走过十八盘，才上到庙梁子，头顶星星月亮走过了十多里鸟无人烟的七里坡、和崖头那草木遮天的毛毛路，衣服汗湿得水直滴，肚子饿得前腔贴后腔，半夜后才回到家。那一路上筋疲力尽的感觉简直无法描述。
　　在所有的农活当中，我认为最重最累人的当属收麦了。收麦是在一年最热的夏天。夏日里，天气本来就风雨变幻莫测，加上老家海拔高，川道一阵风，山上很可能就是一场雨。麦子说熟一阵风都熟了，熟了的麦子要立即收割，要不，遇雨就会发芽霉烂，遇风就倒地脱粒。所以，农人都说夏收那是龙口夺食，需要拼命的。炎热的夏天，火红的太阳炙烤得石头似乎都要着火冒烟，就在这样的时候，必须赶早赶晚抢收成熟的麦子。天不明就得起床，把刀磨得锋利飞快，赶在天明前赶到麦地，一镰一镰和老天爷抢割抢收。割一阵子，就得把收割好的麦穗捆成一尺五到二尺围的小麦捆，再每三五个小捆合捆成一大捆，后用扁担担上两大捆，一担子一担子上坡下岭往家里运。若是遇到暴风雨，那就更是一个忙，哪管汗水湿透衣，哪管麦芒刺肚皮，担着百多斤的麦捆一路小跑赶回家。到了家，还必须及时解开麦捆晾晒，以防捂着霉变。那个时节，家家户户都是一天三顿饭顾不上吃，抢着割麦、打麦、晒麦。
　晒麦也是有讲究的，必须赶在太阳出来时晾晒，太阳过阴前收储。只有趁着麦子晒得蹦干、滚烫时储存才能不长虫。一场麦子好太阳要晒三天以上才能保证晒干透。我老家门前屋后是一排排的南北向山梁，挡得太阳来得晚，落得早。为了麦子多晒太阳，每年晒麦时都是要一袋袋扛到五百多米远的公场梁上晒。这一出一进，从早上把麦子铺到太阳地，到太阳落前收回，往往是一家大小齐上阵的忙活。
　　饿怕了的老家人总想多储存点灾荒粮，可山高气候寒的老家，地里长麦有限，一年多数还是玉米。玉米是粗粮，又不好储存，所以，那些年我们总是节省着吃麦子。一年收得好能节省个三五斗，若遇歉收年，往往还要吃陈粮。这样一年年的积累，吃陈储新，就攒下了两石多小麦。父母辛苦一辈子积攒了三石多小麦，一九九九年、二OO八年，二老相继过世后，我兄弟四人将其均分，这样我才有了那三石多小麦。
　　三石多小麦在我那不通路的偏僻老家，现在确实一文钱不值。前多年，城里小麦每斤售价一元多时，我那里出售人家只给四角钱，因为交通不便，一个好劳力一天运送百十斤小麦到销售点，来回跑四十多里上山下岭山路，累个半死才有几十元的工钱，根本不如建筑工地打工一天赚个百多元划算。所以，后来你就是把这麦子白白送人也没人要。而我们觉得，我那三石小麦是父母和我与妻子付出多少汗水才换来的啊！回老家晒麦，不让霉烂，看有没有被老鼠糟蹋，实际就是对父母以及我夫妻多少年来付出的汗水的尊重。
　　面对我们回老家晒麦大家的反对，我说：“毛主席说，节约闹革命，还说备战备荒为人民。美国不是在和我们打贸易战么，这几石小麦，就是我家应对美国和那些亡我之心不死的敌对势力的备战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