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苣板子
文章字数:1988
有首流行歌曲唱道:“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我不是“在人群中”,是在草丛中。时间为晚春的一个黄昏,漫步在雨后的山间小道上,蓦然瞥见,一片麦地楞坎下的草丛中,长着几株它,凤凰开屏似的,绽放着层层叠叠嫩绿的果荚。那果荚榆钱似的,圆似纽扣,薄如纸,中有硬核若眸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仿佛在问我:知否?知否?当年割麦时,我干枯了,通体辉映着盛夏轰轰烈烈的太阳的灿黄,散发出小麦的干燥的微香。你伸手去捉我,捉响一片沙沙的细雨。你捉我不是喜欢、亲近我,而是嫌弃我,要把我从麦秆中择出,丢到一边,以免脱麦时混杂到麦粒中,第二年又随麦粒播种到地里,祸害麦苗。我不平哪,直想喊冤呢。芨芨草、麦瓶草等等,也和我一样混在麦秆中,想蒙混过关,你怎对它们睁只眼闭只眼呢?
我一个激灵,在心底里欢呼雀跃起来,像重逢久无音讯的老友,快步凑去——却突然打个愣怔,张口结舌,欲言又止:我叫不出它的名儿啊。早在一年前,我写麦地里的杂草时,就已经把它遗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以手拭额,拍了又拍,怎么也想不起,便用手机将它拍照留存后,轻轻地摘了一株,举在手里,一路问过去,想弄清它的芳名、别号和秉性。总算是觍着脸问出了个答案:苦苣板子。顿时,我的记忆被激活了。呀,对啊,对啊,我当年和乡亲们收麦时,大家都这么叫它。说它是苦苣板子,盖因折断它的茎叶,便会像苦苣似的,渗流出洁白的水儿。那板子则是指它的果荚了,极像圆圆的小木板,打起人来,绝不会疼,活像调情样地拍拍打打,教人舒服受活。
回到家,忙开了电脑去网上搜索。没有什么苦苣板子,那是个俗名,只有苦苣之类的,点击其图片的下一页、下一页、再下一页……均无它那样的果荚。就改换思路,用麦地、野草这两个关键词,去麦地野草的20种图片里找,没见;又到40种的图片里去找,仍没见……眼酸目涩的,只好暂时放弃。打呵欠捂嘴时,忽然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苦。啊,那是它的体味,它的气息,残留在我的指掌间。成语“手有余香”,抒的是美好、向往、怀念的情,如此这般的“手有余苦”,恐怕没人吟咏,避之唯恐不及。莫非,人们对于含了苦味的它,有种发自肺腑的厌恶和抵制,便急于在记忆中抛弃了它,并且轻而易举地就将它遗忘了吧?这就是我在网上,怎么也找不见它的图片的真正原因?
好像是为了确证我的推测,此后一连几天,我如鲠在喉,持续不断地请教老农、好友、熟人,于电脑上穷尽所能地搜寻各个网站、各种网页,都没能清晰地完整地得到回答。甚至可以说,它是我所写的野草中,搜寻时间最长、耗费精力最多的一种。焦头烂额之际,禁不住扪心自问,哪儿缺这个知识呢?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缓过劲儿后,便聊以慰藉:设若它是老友,而今和我重逢了,面对着面,我却把老友的尊姓大名忘记得一干二净,只是像做贼似的,心虚惶愧地敷衍塞责,含混不清地白搭话,那我还是个人吗?这是做人的底线啊,起码的待友的礼貌。既然大自然让我和它共处了一片山地,相依相伴,同为鲜活的生命,那就都渴望真诚、尊重和珍重,何乐而不为?
于是,有天在公交车上,我求问一位朋友时,朋友心存疑惑地说,好像它的嫩苗能吃,得过水淘尽它的苦味,却不知它那时叫啥?过道对面,邻座一个脑后梳了苍白疙瘩髻的妇人,忽然插话道:“胖娃娃。”
“啊哈……”我俩顿时拊掌喜曰,“对着哩,对着哩。”争相回忆了起来。它那时墨绿墨绿,叶片长而椭圆,胖嘟嘟的,活像趴在地上的傻小子,总爱钻在麦地里,跟芨芨菜啊麦瓶草啊混在一起,是一种能吃的野菜,救活过人的命。等到麦熟麦黄了,它也就熟了黄了,变成了一种药材。
什么药材呢?
却都语塞了。
不慌。别忙。敢问路在何方?就在鼻子底下,只要不怕腆脸,不怕撞墙。故此,一日就又偶遇一幼时伙伴,急匆匆地有事去办。我打开手机照片,张口便问:“还记得这是啥?”他边走边说,简捷明快:“一种药材,下奶的,王不留行。”
好奇怪的名儿,儒雅,古色古香,还有点搞笑。忙回家查询,其源出自《论语·乡党》:“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意思是,国君召唤,孔子等不及车辆套好马,开步便行。李时珍便因“此物性走而不住,药性发作快,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可下乳、消肿,利尿、通淋。后人以俗心揣之,还演绎出了好多传奇故事,皆在那个“王”字上做文章,李世民啊王莽啊等等,无非惊世醒人,要爱民、知恩图报等,因篇幅有限,不再赘言。
但是,我回家上网查询验证时,却在王不留行图片里,怎么也找不到那像孔雀开屏似的果荚。其文字描述:“蒴果卵形,4齿裂,包于宿萼内。”也和我所见的榆钱状相去甚远。莫非它并不是王不留行?可从小伙伴那肯定的口气看,它又应该是。我便又狐疑起来,想起查询苦苣时,见有的资料上说,苦苣分南、北及山东数种,各自的形态大为不同。那我们这儿的王不留行,或者属它们中的另类了?物以稀为贵,是个珍稀品种?哈,异想天开。
还是老实稳妥点,沿袭乡亲们的称呼,叫它为苦苣板子。对不对呢,继续在这儿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