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花的钟楼
文章字数:1868
我小时候,常听外婆讲这样一个故事:明朝时期,棣花法兴寺内需造一口大钟,请来了外地道士在寺内铸造,但连铸几口均不理想,遂请高人指点,言说需投一幼童于铁水之中,方能铸造好钟。于是道士外出寻找,恰附近一农户家的男孩常爱夜哭,道士循声破门而入,从其奶奶手中夺过男孩转身就走,男孩一路挣扎,在寺门前蹬失了一只鞋,但还是被投入到了沸腾的铁水之中。其母追至寺前,只捡到孩儿鞋子一只,等扑到寺内,孩子已化作一缕青烟,血肉溶进了铁水之中。其母悲愤交加,连喊“孩儿——”那悲怆的声音,霎时融入了铁水,等钟铸成,每每敲击,在“咚咚”之后,总有“孩儿——”的袅袅余音。
这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忆,老是害怕自己因哭闹被道士抱走,投入铁水之中。那时候生产队一年忙到头,不是加班修地,就是晚上剥苞谷、拔谷秆,父母夜里很少有时间管我,外婆的故事让我强忍哭声,然后在灰暗的灯影里慢慢入睡。以至于我上小学时,看到设在法兴寺内、学校西院墙边的大苦楝树下那口大钟,心里就一阵发怵,远远地绕开而走,不敢正看一眼,因为那悲惨的故事始终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再以后,我上了中学,但中学是由原来的小学改建,还在法兴寺内。我因慢慢长大懂事,知道了外婆的故事纯属虚构,不外乎哄我不要放声大哭,因而也就不再怕那口蹲在树下的古钟,有时甚至和顽皮的同学爬上钟身,骑在顶上用石头敲击。那古钟岿然不动,带理不带理地“嗡嗡”两声,好像懒得理我们的样子。现在想来也觉得可笑:钟蹲在地下,石头又小,而我们的劲都不大,它哪里能发出震耳的声音来呢?
古钟令人刮目的事情发生在1969年。那年,震惊世界的珍宝岛事件让举国处于备战热潮,棣花也不例外,村村民兵练武军训,队队深挖洞广积粮,公社抽调能工巧匠,在棣花塬修建了高20米的钟楼,楼身呈四方形,楼顶呈八角形,釆用方石青砖木头结构,那口大钟被八个小伙从法兴寺院内抬上高楼,吊在楼顶的大梁之下。钟楼的出现,使棣花新添一景,它高大巍峨,蔚为壮观,矗立在棣花的中心,站在楼上可俯视全景,远远望去直插云霄,一时观者如潮,昼夜不断。当公社书记用大木槌敲响时,棣花的山山沟沟甚至商县(今商州区)的宽坪、夜村、孝义都听到了洪亮悠远的钟声。公社还开会研究,给它起了个时髦好听的名字——战备钟。目的是当敌机空袭时,用它做防空警报之用。那时通讯交通并不发达,公社的决定无疑是高明之举,让棣花人颔首赞同。
幸运的是战争并没有爆发,钟楼作为防空警报的作用也自然没有发挥。但棣花人物尽其用,每当丹江暴涨、河堤抢险、植树造林会战或县上召开公判大会时,把洪亮而悠远的钟声敲响,棣花11个大队的男男女女就会聚集在大戏楼前或长坪公路上,听从公社领导的号令指挥,一时万头攒动,旗帜飞扬,那宏大壮观的场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至今记忆犹新。
高考制度恢复以后,我离开了家乡。无论是在他乡任教,还是在城里从政,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我的眼前常浮现出钟楼的身影,想起它,犹如延安人看见了宝塔山,西安人看见了钟鼓楼,我有时觉得钟楼就是村后的帽子岭……于是在长长的思念和回忆中,甜甜入睡,算是了结了一段思乡之情。1986年夏天,我回家看望父母,偷空上了一回钟楼,那时钟楼已寂寞数年,高大的身影像生病的壮汉一样,被周围新盖的楼房映衬着,显得有些佝偻,缺少了往昔的英武与豪迈。从青砖修的门洞里上去,几片蜘蛛网在大梁上飘动,一群麻雀在楼顶的地上觅食,古钟又恢复了锈迹斑斑的面目,我的心不禁有些惆怅。摸摸钟身,上面铸造的字迹依稀可见,捡起一块瓦片轻轻敲击,它竟也“当当”地响了两声,音质依然清亮悦耳,算是对我这个回乡游子的回应,也让过往行人驻足仰望,使我的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愁思……
我查阅了有关资料,它确系为明代所造,高1.95米,直径1.1米,重195公斤,属县级文物保护范围。遗憾的是,由于年久失修,钟楼于2015年被拆除,古钟被县文物部门运至院内,装在玻璃罩内保存。两年多来,每当我走过钟楼原址时,茫然、惋惜、惆怅、怀念等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钟楼,你这战备时期的活化石,大会战、大集体时期的见证者,棣花人当初的骄傲和自豪,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远去了吗?棣花古镇因有宋金街、二郎庙、清风街、平凹故里而闻名,而没有钟楼、石窟、石寨、法兴寺、巩德芳烈士战斗遗址等历史古迹,其历史就完整了吗?它是棣花人心中的一颗星、一座山、一尊神、一个名片,也是棣花景观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啊!我曾默默地祷告上帝:让钟楼重现棣花吧,让它不再是棣花在外游子的一种记忆、一缕乡愁、一丝惦念,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段历史、一种象征、一座丰碑……那样,棣花人包括我都会从心底深深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