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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12月0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纸厂
侯占良
文章字数:2224
 
  要不是纸厂门前那堆麦草,我肯定活不到今天。
  九岁那年,父亲载我去州城买课本,下高车岭行至最陡峭的拐弯处,破自行车的闸皮突然掉了,父亲的两只脚尽管拼命爬拉地面止滑,磨蹭得血肉模糊,无奈我还是肉球似的滚下了车,栽在路西纸厂门口的一堆麦草垛里。
  麦草是侯塬人堆的,准备转卖纸厂做原料。麦草垛边的我晕了过去。其时,正巧厂医王师在门房接电话,他推胸吹气包扎,对我施救一番,派车送我住进医院。
  此后,我便对纸厂莫名的流连。不上学时提个破笼子,挑猪草,拾柴火,捡煤球,偷偷摸摸没事装作有事般地踅摸进纸厂看稀奇。奶奶说,我的魂魄怕是丢在纸厂里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纸厂全名商洛纸厂,建于20世纪的1958年1月1日。位于我们侯塬村西侧。
  纸厂的蓄水池溢满了我们童年的欢乐。
  池子在村西,长百米,宽五六十米,深,差不多有3米吧,高个子大人立在水里,我们也只能瞄见黑抹布般晃摇的脑瓜盖。
  夏天,我们每每翻院墙进去,赤精精并排站了,“一、二”捉住“牛牛”肚皮上浇热尿。扑通、扑通,池子里次第下“饺子”“狗刨子”“老汉睡觉”(仰游)“钻暗窟窿”(潜水),“美帝、苏修”的迂回穿插打水仗。一尾桃花瓣鱼气焰嚣张地“鹞子翻身”,溅一圈水环杀进战场,我们“杀呀,杀呀!”地合围捕猎。夕阳穿透柳梢槐荫,点染我们土布袋摔了般的饥黄的面孔呈现果红色……看池子的工人师傅挥舞扳钳,驱赶无效,便兀自嘟囔:“一个个瘦成骨头架架子了,咋不知道饥嘛!”
  六二年乃三年自然灾害最难熬的岁月,饿死人的事儿天天都有。那年,纸厂后坡根草料场蹲着三个高高的麦草垛。垛里好麦草造纸,垛根黑了朽了的麦草渣卖给村人煮饭。缘于厂医王师的关系,我们家和守料场的王师的弟弟小王走得熟络,便优先买了大堆麦草渣渣。偶尔,细心的母亲发现麦草渣里有残麦粒子,便偷偷筛了掺进家里麦袋子换面。不长日子,村人都知晓了麦草渣里的秘密,都找小王师傅抢买麦草渣子,买不上的,气不过便贴大字报编排小王师傅:“王安娃,权力大,麦草渣渣手中拿,熟人见了笑哈哈,三言两语往回拉,生人见了把脸耍,连问几声不搭话……麦草渣里烂烂麦,救人一命贵如金……”
  因了麦草渣子的牵连,我们家一直愧对小王师傅,父母们一直感恩纸厂。
  到了1987年,农民的日子好过了,商洛纸厂也像人生的三十多岁一样活出了最辉煌的而立之年。厂子依坡北推,向西扩张三两倍的地盘,楼房拔地起,门庭四延开,进口机器日新月异,瓦楞纸,油光纸,包装纸,林林总总远销国内外。工人福利多,奖金薪水高,每年产值节节攀升,成了地区利税大户,厂长更是斩获“全国‘五一’劳动模范”殊荣。正所谓好鸟攀高枝,时年,表弟、表妹们托门子,找熟人,先后离开轻闲而挣钱少的事业单位,调进纸厂分享改革红利。
  纸厂“内肥”的里子知者有限,外富的面子最耀眼的乃大大小小望不到边,够不着顶的麦草垛。
  每天凌晨,东边的三台山刚露出鱼肚白,沿高车岭蜿蜒至南秦桥的公路上,汽车、拖拉机、架子车、脊篓背、扁担挑的麦草长蛇便影影绰绰地蠕动。似乎那纸厂的几个蒸草料的锅炉乃永远填不保肚子的牛魔王,每时每刻都在暴殄天物。
  造纸离不开麦草,侯塬人“春江水暖鸭先知”,先是两三家合股买手扶拖拉机,四乡八党估堆堆收购;后来者单人单车,妻子收料男人运卖;再后来州城旮旮旯旯草少价码高,胆大的人干脆贷款买六轮大卡,雇司机出山扫货……
  村子里的万元户清一色来自贩麦草的。
  村子里的第一批楼房全是离纸厂最近的人家。
  昌盛的纸厂贵人般地,在我四十岁那段艰辛窘迫的日子里,又一次于我伸出援手。
  那是20世纪的1986年,同在丹凤剧团的我们夫妻,不知咋得一时脑子进水,有了女儿,偏想整个儿子继承香火。儿子倒是如愿以偿地降生,父母却停发工资,面临双双开除公职的惩罚。年长些的人大都知晓,20世纪的计划生育政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单位待不下去了,滚回老家四五口人总不能把嘴绑住,出路便是在商洛纸厂门口,我叔父卖烧饼的简易房门口卖豆腐脑。
  每天的第一拨食客来自纸厂。一大群十几人,每人至少两碗汤,一个饼。许是手头阔绰,抑或人熟了,出于对弱者的些微同情,一毛五的豆腐脑常常回找的五分钱都留在桌上……到了九点多,卖麦草的人围了过来,反正岭弯处食摊就我们一家,一天下来卖一百五、六十碗,挣百八十元,不仅全家吃喝够用,而且不到年余,还攒了千把元,为出嫁的妹妹打了箱子立柜……
  沧海桑田,纸厂陪我成长,送我美好,赠我苦涩。
  纸厂排泄的暗红色的污水入南秦河,进我们村,水渠里鱼虾绝迹了,秧田里的蚊子竟然怪异地生出红头……
  多少年后,我们始知工业污染的厉害。至今,侯塬村打出的井水沫浓味涩,难以下咽。至今,村子里的癌症患者多多,我的奶奶,父亲、叔父们皆殁于癌魔。
  把个体村人尬尴难言的少许不幸归罪于一家工厂,显然有失公允。可是工业污染的伤痛明摆着,谁又能饶得开,推得净!
  真个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哪!
  如今,我退休了,纸厂也于九十年代末停产了。我的当年挤进纸厂的表弟、表妹们早早下岗,或送换煤气,或开食堂,虽然没国企的铁饭碗,却也饿不着肚子,日子总得过吧!
  月前回老家办事,村西弟弟家的房子有拆迁人员评估,纸厂(南厂)大约亦在其列。
  守望纸厂,抚摩着纸厂破败残缺的门楼,寻找当年纸厂门前那堆救我一命的麦草垛的遗迹,心里五味杂陈。
  别了,纸厂,我的兄弟。有道是:一天,一眨眼;一年,一秋寒;一生,一叹息!我们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我唱起了那首老歌:“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战友啊,亲爱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