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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4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商洛山中辨百草(48)
野豌豆和野扁豆
文章字数:2018


  张宏运
  去年夏末的一个黄昏,我沿盘山路散步,瞥见塄坎上的坡地荒草丛里,有几个女人的身影,弯腰低头忙碌着。有路人耳语,那是在摘野豌豆。便忽然听见,那几个女人嗤嗤地低笑了,明显有点慌乱和羞涩。别不好意思么,我在心里劝她们。当年,我和小伙伴晚上做梦都想摘野豌豆哩,那可是个救命的好东西。放眼四野,可算作粮食作物的,除了村民种植的庄稼,就只有它了。能发现它且收获它,那就像贾宝玉看见天上掉下了林妹妹。
  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了野豌豆的模样,温馨而可爱。茎蔓娇柔,对生的叶片羽毛似的,最像昔时女性梳理鬓发留下的梳痕,有条不紊,疏朗有致。它的全身上下,整洁而清爽,宛若蜂腰长腿的现代美女,婀娜妩媚。茎蔓顶端的叶梗处,又伸出数条细长的鲜绿触须,末梢蜷曲了,呈螺旋状,弱不禁风的样儿,在空中抓啊抓的,像婴儿的手臂,呼唤求援着。忽然,吹拂起一缕清风,它便摇曳飘摆着,只要触碰到身边任意一棵野草或荆棘的叶茎和枝条,即刻便含情脉脉地缠绕上去了,攀爬上去了,接着,把整株的茎蔓都牵带上去了。所以,李时珍便说它“柔弱宛宛,故得豌(婉)名”。它和小麦是亲密的伙伴,小麦起身拔节时,它便从野草丛中满天繁星似的冒出了嫩苗;到小麦爆肚抽穗了,它就紧跟着开花结荚。我们弄草的孩童,便是自这时起格外关注它的。那花如小小的铃铛,先是蓝紫,后转为浅白。浅白一落,残余下一介黑蒂,哈,好日子便快来了:一星儿绿意,自那黑蒂中泛起,渐渐洇染开来,看着看着,膨胀了,凸出了,伸长了,转眼间,一枚弯月似的豆荚生成了。先是扁扁的,随之鼓起来,全身密被了绒毛,手感极其的柔顺温润。再也不能、不敢等了:不能等它成熟,吃起来梆硬;更不敢等其他孩童发现了,捷足先得。赶紧先伸手摘下一个豆荚,竖立起来,轻轻一按,像按机关似的,那豆荚便被按开了,亮出两排豆粒,每排三五粒,盈盈的碧绿,躺在各自的安乐窝里。捏了豆荚送进口中,使齿尖叼衔着,轻轻地一拉一刮,那豆粒便滚落到了舌床上,又被急切地送至齿尖,齿尖忍不住要嚼了,却是万般的珍惜,只是轻柔地一按一压。呀,好一似灵魂出窍!一丝儿甜,有些儿呛,还带着点儿润和滑,五脏六腑皆欢愉了。那就再品尝吧。——品啥啊品,旁边的小伙伴早已手忙脚乱,在抢收。更远处,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小伙伴,会听见动静,争先恐后地赶过来。每个孩童家里的黑猪,都等着享用野豌豆这顿大餐呢。
  可怜那些猪们,被圈在石头廊子里,从未尝过正儿八经的粮食是啥味儿。主人只给它们槽里的草食浮面,撒一层朦朦胧胧的苞谷粑粑,那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箩儿摇筛,最后剩下的细碎的苞谷皮,像砾石细沫般粗糙,硬扎扎的碜牙。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粗糙、硬扎、碜牙,主人早就自己吃了,哪舍得礼让它们?
  但主人却一副慈悲心肠地爬在圈墙上,兴高采烈地说:“给你们搭槽了。”主人把给它们撒苞谷粑粑叫作搭槽。接着教导它们,搭槽吃的就是粮食。随即便催促道,都给你们搭槽了,该长快些了吧?猪们便吞食、抢食起来,只一阵的轰轰烈烈,便把食槽一舔而光。猪们吧嗒吧嗒嘴,望了主人,不满地哼哼道,这就叫粮食?只这一点?诱骗么。半年、一年,甚或两年多后,你们来摸我们的脊梁试试,肯定还像刀刃,咱看谁骗谁?
  但若给它们喂了野豌豆,哪怕没豆荚,哪怕只是幼苗,或是还在成长期,只有叶子和藤蔓,猪们立刻就变了样。母亲第二天会夸张地叫了我,手指按压着猪背,赞美道:“你看,咱家这黑猪多有良心,刚吃了你弄的那些野豌豆,马上就有些膘了。”
  我知道,母亲是哄我呢;再想想,母亲也是在哄她自己。“哄”在乡音中,有多重含义:欺骗、安抚、激励等等。母亲取的是激励,激励我多弄草、弄好草。野豌豆便是这“哄”的媒介、桥梁、跳板,像我们饥肠辘辘时看见的一缕飘起的袅袅炊烟,口渴难耐时伙伴递给的一枚熟透的黄亮亮的青杏。因此,古人便将野豌豆归入了救荒类的植物。当下的人们采摘它,主要为的是尝鲜,品其野味。当然,凡草皆有药效,它便主治肾虚腰疼、咳嗽痰多等等。
  若将它的野字去掉,那就是农夫大面积种植的豌豆了。小时,爷爷常告诉我,豌豆可是最好的马料。俗语,马无夜料不肥,那夜料指的便是它。稍长,读了我国元代的大戏剧家关汉卿的一篇散曲,我对豌豆的一种品质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多次在作文中引用。现在不妨再照抄一遍:“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野豌豆的表亲是野扁豆,茎叶的相貌极其相似,柔弱地攀附在身旁的植株上,籽粒则大不如豌豆的滚圆,呈椭圆状,扁扁小小的,仿佛胆怯地贴在豆荚的腹壁上。我们弄草的孩童见了,才不管呢,急匆匆剥开它的荚,齿尖疾速地刮捋而过,舌尖便清凉滋润了,如含了珍珠粒,好不快哉。当时瘠薄缺肥的山地极多,种下的小麦很是稀疏,村民们便利用那空隙,套种上扁豆——那就不叫野扁豆了,成了家扁豆——与小麦同时成熟,收割脱粒后,称作扁豆麦,吃到嘴里,麦香里裹着豆腥的淡香,别有一番风味。自从那种贫瘠的山地被改良后,扁豆麦便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了,我们再也品尝不到那种独特的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