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韭菜
文章字数:1667
张宏运
无论怎么辨识,野韭菜都和家韭菜一模一样,均为流线型的叶片,长约一拃,纯绿,抽薹,开洁白的球状花团……却不知因何被冠上了个“野”字?莫非,仅仅因为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长在山野,而家韭菜被栽植在田畴、庭院,经受了人工的百般呵护、万般宠爱,给予了耕耘、施肥和锄草?
但野韭菜的美味和名气,却远胜于家韭菜。何以见得?并不需要多高的情智二商,只要是寻常的百姓,便能从人们谈论它时的惊喜口吻和语气,眉头的轻微上挑,舌底津生的唾液,还有肠胃的蠢蠢欲动,便能感受得到。请客者以它为傲,分明有炫耀、邀功、亲密、厚待、吊足胃口的企图,受邀者更以它为荣,显出受宠若惊,感恩、致谢、大饱口福的期待。试想那家韭菜知晓后,必定会倍觉失落、惆怅,于百思之后恍然大悟:天然的阳光、雨露,和野草的奋力竞争,经受风雨雪霜的侵袭摧残,原来都是这样的价值连城。随即便要黯然神伤,幽怨不已了:既如此,当初何必把我自野外移栽回来呢?
在植物界,诸如此类的互换比比皆是,但像它俩这样,互换之后宠辱殊异,却极为罕见。思量一下,颇具哲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率一个工作组,赴大山深处的一个村,整顿村组领导班子,清理财务,办实事。我们办的实事是给村里新修一条4米宽的山路,可走手扶拖拉机。原来的山路都在洪水冲刷的沟底,傍溪流而行,仅有一人肩宽,唯养肥的黑猪喜欢,出圈时可躺卧在门板上,被人一前一后地抬出沟,一路上舒服受活得不住地哼啊哼的。新修的山路便必须走沟沿了,沟沿上有责任田,有核桃、柿子、樱桃等果树,是村民的“小银行”,更要命的是有房屋、庭院、祖坟,新修山路无论如何也需它们挪移或避让,用句时髦的话,叫作触动“既得利益”。多数村民识大体,甘愿忍痛割爱,但也有一时想不开的“钉子户”,叫人手足无措,束手无策。有一贫困户,男的寡言少语,当家的为女掌柜,院子像跑马占荒似的圈来,足有半个足球场大,除几间东倒西歪的瓦房,其余皆是烂柴草、废弃的石磨等等,于沟沿栽了几棵树,作为界碑。规划路线时,考虑到女主人的性格,最好别惹,但那院子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奈何只得挨着她家院子,贴沟沿挤出条路面。这下捅了马蜂窝了,那女主人跌脚捶胸,号啕大哭,指桑骂槐,矛头直指我这个“幕后黑手”。我既纳闷又钦佩,她的精力怎的那般旺盛,一旦开口便没黑没明,夜以继日,且词汇无比的丰富,令人叹为观止。最使我忌惮的,是我每天三晌都要从她家门前路过,去村民家中吃派饭。好在只要我横下一条心,一忽儿就可急速地走过去,怕她怎的?但刚盼得她渐趋平息,却轮到我该去她家吃派饭了,且为独自个儿,无保镖左右陪护圆场,属独闯“龙潭虎穴”。这可如何是好?但箭在弦上,不容我踌躇,必须如约到达她家。穿过院中樱桃树的粉红枝条,进得门去,只见静悄悄的中堂脚地,已摆好一张小低桌,桌上堆着小山样的雪白馒头。定睛细看,那热气缭绕下的,是喧腾柔胀的花卷,满撒着点点碧绿——那是细碎的野韭菜,香气袅袅,扑鼻而来。啊……我忍不住地暗自嗟呀,呆木了……她忽然端着汤碗从灶间走来了,浅笑催兮:“吃么,张组长,咋还不快吃!”我矜持了一下,轻轻地拿起那垫有野韭菜的花卷,款款地咬了一口。哇,恰似魂魄升天!那山韭携裹了麦的清香、油的醇香、盐的咸香,瞬间化学反应为神仙才能品尝出的奇香,入口,入喉,糯入了胃肠。
饭后回到住处,房东笑问吃得咋样,我道:“可以。”房东说:“还可以呢,人家为了招待你,前几天就悄悄来打听,你爱吃啥?我说,野韭菜就好。人家为图新鲜,偏偏选定今天才给你去割,麻明时爬到东崖上。说是前一阵辱没了你,村里的路一修通,她家的出行明显着方便了好多,不知道该咋谢承你。”啊,我大吃一惊,说:“我还以为在你们这儿,哪儿都有野韭菜,就像到自家菜园子割家韭菜一样。”房东笑说:“野韭菜喜欢在山林里潮湿、沙质的土里长,就像种家韭菜,非得给地里铺层砂,哪能哪儿都有?”
我不禁错愕起来,随即感动不已。这便是山里人啊。韭者,拟其形而意为久也,长长久久。野韭菜正因其野,率性率直,浓烈芬芳,大开大合,故能补肾益阳,温中行气,理气降逆。谢谢那个女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