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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8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石磨的前世今生
余显斌
文章字数:3213

古老的水磨

被废弃的旱磨(又称小磨)

 
  小时,推水磨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我所在的村子叫塔园村,在法官镇,很小,几百户人家挤在一起,罩着一片绿色、一片花光和一片鸟鸣。四面山色一围,如摇篮一样,很封闭。
  风吹着,很轻,笛音一般。
  阳光照着,很柔,女孩的微笑一样。
  童年的乡村很美好,现在想来,美好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这里,当然少不了一间间的土房,屋脊高高地翘起,如鸟翼一样。这儿的房子并不是挤在一处,而是三五步一家,一声就能喊得应。春天里,家家门前都映着一片花色,有红的桃花、粉的杏花,还有白的梨花。雨一下,一切都在丝丝细雨里罩着,迷离朦胧的。
  下雨天,正是村人闲着的时候,正好推水磨。
  水磨就在村头,一棵大树下。树真的很大,六个人才能合抱,是榔树,枝干虬曲,荫罩着一座房子,就是磨坊。
  磨坊里,白天黑夜都有水磨转动的声音,吱吱呀呀的。那声音缓慢,沉稳,好像是从岁月的深处传来,是从竖行文字的缝隙里传来的。至今,那声音仍时时出现在记忆里,一时,让人又想起那条弯曲的土路,还有细雨里的房子和披着蓑衣行走的人。
  这,就是慢生活,就是诗人所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慢生活。
  有时想想,慢生活真好,温馨,悠闲。
  回望乡愁,回望童年的慢生活,人的心会很饱满,就如一朵栀子花骨朵,悄悄伸入梦的窗棂,在轻风细雨里,“噗”的一声开了,一片净白,一片馨香。 

 
  石磨,有小磨和水磨之分。小磨就是家用的石磨,用磨拐子推着,吱呀吱呀转圈子。水磨不用人力,用水推动着。
  村人推惯了小磨,因此,用水磨也称之为推。
  小磨和水磨的打造方法基本相似,得找了好石材,钢一样硬,用锤一敲,叮当一响,冒出火星。得了,这样的石头才可用。一般石头还没磨粮,磨先碎了,哪能行啊?凿石磨是一件细致活儿。石头得錾成磨子的雏形,然后,开始凿磨齿,上下磨齿得咬住,不然,咋能磨面?那时的匠人,没有今天的工具,一个錾子一柄锤,叮当叮当叮叮当,一下又一下,单调,乏味。在石粉飞溅中,一扇扇磨子就成形了,在村子里、在土墙瓦屋下吱吱呀呀地响起,悠长而古老。一个个匠人,却慢慢老了,带着他们的老手艺,还有他们的家具,走进岁月深处,也走进时光的传说里。
  今天,走回乡村,看见一扇扇石磨,看着上面雕凿的痕迹,我就想,要手工雕凿这样的东西,得有怎样的耐心、怎样的毅力啊?
  匠人就这样,一下一下雕凿出一份生活的精细,雕凿出自己的匠心。
  这种匠心,是一份责任,一份道德。
  小磨的上扇得凿两个洞眼,都有手臂粗,一个稍微侧一点儿,磨面时灌粮食。另一个在正中间,是塞入磨心的。磨心是安在下扇磨子中心洞眼处的那根木柱,也手臂粗,硬木的。两扇磨子一合,磨心恰好塞入上磨正中的洞眼。这样,推动上扇磨子,呼呼噜噜转着,就不会掉下来。否则,掉下来砸着东西咋得了?尤其一不小心,砸在灌磨人脚背上还得了?小磨不只是磨面粉,磨豆腐也行。
  记得儿时,晚上,在荧荧一点的煤油灯下,母亲推着小磨,一下又一下,推几下,停下,在磨眼中灌入一把粮食。我站在旁边,有时也帮着推,还没有磨拐子高。
  一切都还如昨天一般,山水依旧,虫鸣依旧,可是,小磨已放在院子的拐角,被时光一寸寸侵蚀着。母亲老了,头发已经白了。我呢,也早已走出童年,走向了中年。
  很多东西都已经老去,其中也有石磨。

 
  至于水磨的雕凿,和小磨基本一样,但是,水磨是下扇转动,要固定的是上扇。因此,上扇雕凿的磨眼就多,一共五个,中间一个洞眼是灌粮食的;边沿还得等距离开四个孔,用于拴绳固定提拉。四根提拉绳都为双股,另一头牢牢绑在房梁上。每根提拉绳间插一根撬棍,转动撬棍,可调节上扇的高低、水平以及和下扇间的距离。
  这种调节,我们不会,得磨坊主人操作。
  磨坊主人很熟练地调节着,动作一丝不苟,可又自然流畅。调节好后,他又眯着眼,斜着打量一下,一挥手道:“行了。”他走出去,扯掉水渠的木闸,水就哗地一下流下来,冲着水磨下面的磨轮,磨轮带动着下扇石磨,缓慢地转动起来,麦面和苞谷面就纷纷落在磨盘上,一片雪白,一片金黄。
  那时,看着他掌控一切的样子,我很是羡慕,心想,我长大了,也一定要管一间磨坊,一定要让英子看我的时候,眼中充满敬佩的神情。英子,是我邻居的女孩,用今天的话说,是邻家小妹,花朵一般的人儿,望人时爱微微眯着眼,很小就给人一种婉约朦胧的样子。
  可惜,我长大了,水磨不用了。
  村子里,响起了磨面机的声音。磨轮放在那儿,风吹日晒中,慢慢地散了。邻居的英子也长大了,腰细一枝柳,眼睛看人仍迷离朦胧的,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师,戴着眼镜,文绉绉的。
  一直,她都不知道我少年的梦想。
  一直,她也不知道,我的梦想)曾因她而生。磨轮要转动,当然得有水,因此,每一座磨坊旁边,都得有一条水渠。水渠很深,也很大,一股水得有腰盆粗,哗哗地流淌着,高高冲下,才能带动磨轮,否则,休想。有时,磨坊人家养了鸭子或者鹅,一只只晃到水渠里,一下一下游着。我看了很担心,怕这些胖乎乎的家伙会被水冲下去,卷入磨轮中,还不被搅死?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从知道有这磨坊起,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惨剧。
  那些鸭子,还有鹅,早已不知去向了。
  那条水渠的水,在磨坊消失后,哗哗地流入田里,涵养着一片田土,一片青苗,一片蛙声,一片微型江南。

 
  磨坊的房子分上下两层:下层是砌在一个挖好的深沟中。沟谷三面用石砌成墙,朝外一面敞着,如一间房子。上面铺木板,再垫土拍实,四面用土筑墙,再盖上瓦,就成了上层的房子。有的是木板钉的,更有着一种质朴和精巧,远远看去,如沈从文《边城》里的吊脚楼。只是,这吊脚楼上,没有笛音和笙箫音,有的是吱呀吱呀的水磨声罢了。
  磨坊下层安着磨轮,磨轮中心嵌着根柱子做轮轴。轮轴竖起很高,透过隔层,从一层伸入二层,从巨大的磨盘中间特意开凿的一个洞眼伸出,固定着下扇水磨。
  磨轮十分重要,如水车的样子,有翅扇。推磨时,水从水渠高处落下,冲击轮翅,磨轮转动,带动轮轴转动着,下扇磨子也跟着转动起来。
  这个结构,看似简单,却十分复杂。
  有的磨坊,听说磨轮是立着的,那咋带动水磨啊?我脑子有点蒙,一直想不明白。
  有磨坊的地方,一定会有一股好水。
  有时,在山村行走,突然看见前面有水渠,白水哗哗,一直流向山的拐弯处。再走过去,就是一间木房,里面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人,刹那间如走入孟浩然的诗里一般。有的磨坊主人,会在磨坊旁插了柳,或植了苇草,几场春雨,几场春风,柳树长粗,苇草一片,就会扯起一片绿烟,罩着木房,罩着山光。有的还修出席子大一方田,栽上藕,春夏一片田田的绿叶,映衬着点点荷花,也很是不错的。
  推水磨,一般比推小磨轻松。
  推水磨时,人不用出力,只需站在磨盘边,将要磨的粮食灌入磨眼中,磨碎后落在磨盘上即可。当然,第一道后,得拿着箩筛箩着,下面的白面装起来,箩筛上面的再倒入磨眼:反复如此,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停止。
  磨子不能空着。
  磨子空着,会发出哐哐的响声,是上下两扇石磨的磨齿在磨合,很伤石磨的。磨坊主人听了,就会进来找麻烦的:“咋的咋的,磨子空了。”村子的磨坊,是一个老人照看着,他一脸的笑,从不见生气,走进来,舀上一些粮食倒进磨眼,磨子又恢复原来的声音,吱呀吱呀的,那声音并不悦耳,可在记忆里一直存在着。有时,心里烦躁的时候,或名利萦绕的时候,想到这些,人的心中,无端地轻松下来,如铺着一片青绿的荷叶,田田的。
  磨面很慢,慢得如一颗平静的心。
  磨面活也很精细,精细得如绘画、雕刻、烧瓷一样,成为一项艺术。
  童年,因为有水磨的吱呀声,因为有磨轮的转动声,因为有一股水,一只两只鹅或者鸭子,就多了一份温馨。
  几十年过去,石磨早已远离我们的生活,磨坊也成为古诗词里的风景。我们走得很快,也走得很远,远得记忆都有点追不上了,可是,无论走多远,都应当回头看看身后的路,回望一下远处的炊烟、虫鸣、牧歌,还有细雨里水磨发出的声音。我们物质富裕了,精神千万不能贫穷,不能一片荒芜。有时,回望童年,也是在回望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根。
  有根,就有回去的路。否则,我们真成了天涯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