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19年11月2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爱若在,诗就在
南书堂
文章字数:2534
  诗与马
  戊戌年夏,我有幸来到关山草原。这个地处宝鸡陇县的内地草原,首先让我震撼的,并非它在烈日炎炎中呈献给我的一份清凉,而是它那无从考证其缘由的神奇形状。
  与我见过的其他草原相比,关山草原的地貌,没有茫然得一望无际的辽阔和平坦,却有着一座座算不上高大险峻的山巅。山巅与山巅,被草甸隔离开来,显得相对独立,自成一体,但又由这些草甸相互串联起来,构建出一个气势非凡的草原地理系统。更奇特的是,每一个山头,都像昂扬的马首;山头上都长着茂密而飘逸的林木,颇像马鬃;一处处草甸,浑圆而光鲜,毛茸茸的小草有的随风摇曳有的并不摇曳,极像一具具壮硕的马身——多么自然天成啊,也许,在一朵朵白云看来,它们原本就是一匹匹桀骜不驯抑或安之若素的马,而在我看来,它们的形与神,立志要成为一个灵性十足却游走不定的种群值得信任的“亲人”。
  这样的地方,当然是马的天堂。马儿们或低头吃草,或躺卧休憩,或相依相偎,或嬉戏追逐,一副由着性情,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的样子,全然没了作为战马的急迫,作为车马的束缚,以及作为耕作之马的顺从与苦悲。我不禁在心里问:马的用途已大不如前,许多地方牧民早放弃牧马了,这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马?
  如果把关山草原比作文学,那就该把马比作诗歌了。这里历史上曾是著名的皇家马场,在久长的农耕时代和冷兵器时代,马的重要地位就如同诗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当今诗歌出现的愈来愈小众化,甚至边缘化,就如同曾经功能强大得无一替代的马,沦落成了仅供游客骑行娱乐之物。这不是诗歌这种文体本身的问题,而是由社会转型期人们价值取向、审美意趣以及诗人们的写作姿态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但真的就到了为马与诗歌唱哀歌的时候了吗?显然不是。
  你看,游走在草原上没了奔波与劳役之苦的马,显得更加灵动、优雅,更加本真、率性,没有谁不想去亲近它们,没有谁不愿发出由衷的赞美。而这以马为形的草原,原本就是为它们造设的,它们也恰好契合了天地万物的审美。这不很好吗?
  在某些时期,诗歌确实被赋予了不该由它来承载的东西,而今,逐渐卸下重负,回到自身安静位置上的诗歌,虽显寂然,像乡路边的野草一样,但仍开着花儿,为世界增添着色彩,为人们呈送着美感,仍被一些人采去,当作药物,医治身心所患的病疾。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许多东西却是永远不变的,人间依然有可抒发的美好情感,万物依然有可探究的秘密,世界依然有爱的温暖。作为爱与美,或爱与美的传递之物,谁会舍弃?何况,我们所处的时代并没有真正厌弃诗歌,而是对诗歌充满了更多的期待,一如草原和整个世界对马的期待一样。
  因此,无论文学的样态如何发展,人们的审美怎样多元,作为具有深厚传统又不断与时俱进的诗歌,依然有人写着,有人读着,有人爱着,依然以别的文学样式无法替代的方式兴观群怨着,依然静静地滋养和安顿着我们的灵魂。这不很好吗?
  捡煤渣
  童年记忆抹不去的顽固性,令人吃惊。我原以为,它只是我行迹与认知开疆拓土的起始点,逐渐将被淡化,被更多新的内存代替,殊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竟然升级为我判断世间善恶、人生苦乐的一个坐标系。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家门前的那个砖瓦厂,厂里堆积如山的废煤渣,以及我们乐此不疲捡煤渣的情景。任何时候,孩子们都能找到玩耍的最佳场所和方式,哪怕是一个贫瘠的年代。我们那时候找到的,便是捡煤渣。就玩乐而言,它不是我们的唯一选择,却是我们参与劳动的必修课。其成果是,家里的灶洞有了一份不花钱的燃料,火炉里有了闪着蓝光的火焰。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感慨:那是多美妙的事啊。虽然,偶尔的奖品只是母亲多掰给的一小块锅盔。
  但它却直接作用了我后来的诗歌写作。准确地说,它使我形成了一种朴素而又固执且还管用的诗歌理念,以至于我坚持认为,世间的诗意是可以反复使用的,谁也无法穷尽;我们并未遇到无秘密可揭示、无未知被命名的窘境。因为,废煤渣经由我的捡拾重新生出的蓝色火焰,给予我人生的无尽温暖,已真切地摆在那里,不容我三心二意,不容我有所怀疑。故而我一直十分信任奥古斯特·罗丹的一句警示语:世界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在我看来,这美,即为诗的代名词,诗的全部。
  我很羡慕一些诗人的信手拈来,洋洋洒洒,下笔有神,而我写诗常有磕绊、困惑、停滞,这让我非常自卑地怀疑起自己的诗歌修为和才情,茫然如乱云飞渡,无助如跌深渊。但慢慢地,云雾里就会飘来一根绳索,它牵着我走到童年的那堆煤渣前,走到我们团团围坐的火炉边,走到母亲掰给我一小块锅盔的影像中。一次,母亲就在我身旁。她已年迈,被我接到城里来住,取暖方式早变了,屋子里并没有火炉,而母亲和我们一拉开家常,就习惯性地从沙发上起身,搬来一个小凳子,习惯性地伸出手来,作烤火状。这一细节被我发现。母亲的举动在为一家人提供了调侃取笑的话题时,也针灸一样刺疼了我几乎麻木的诗歌神经。悄悄回到书房,我想,该写一首诗了,否则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诗歌。
  在我看来,母亲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胜过所有诗歌理论。只有老老实实地去寻觅,去发现,去爱事物们,去和它们对话,去体味和思索,才能感到诗的体温和心跳,才能让诗走在我的笔下,来不断扩充和丰盈一片天地。于是我比孩子还好奇地想知道一座山和相邻的另一座,为什么能情人般地老天荒长相厮守。我想找到让一条河回归春天的秘密处方和可能路径。我想考证在月光下散步的,除了月光,到底还有哪些魂灵。我想看到把与李白对饮与苏轼对白的月亮,种子一样种在我心里,会长出一种什么样的植物……
  多年的诗歌写作实践告诉我,必须试图去做减法,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减法。我确实比过去写得慢了不少,我得遵从诗歌的减法法则,就像遵从生活与生命的减法法则一样。但我的遵从决不能是我唏嘘哀叹和消极无为的理由,而应成为我对诗歌心存敬畏守持诗歌高贵的依凭。
  古往今来的诗人们给古往今来的伟大之物,已贴上诗的标签了。我敬佩,但心有不甘。把其中的一些撕下来,再贴上属于自己的标签,这似乎是一种不道德的野心,却是诗歌所推崇的美德,它让我始终充满了超越自己和前人的欲望和冲动。而作为一个身处庸常生活中的诗人,更多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像小时候捡煤渣那样,于庸常中寻找蕴藏着的诗意。至于能找到多少,它们能产生怎样的光焰与温暖,就全靠诗神的垂怜和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