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自己的铺位，我先把被褥拉平。“那个人刚刚下车”，我对面铺位坐着的一位妇女对我说。
　　我抬头对她笑了笑，“你也是从商南上车的？”因为她的口音跟我们当地方言很像。
　　“不是，我从东莞上的”。
　　东莞，可是改革开放后年轻人争相聚集讨生活的地方。她看上去该是50多岁了。
　　她引起了我的好奇。
　　果然，她的老家在商南邻县。本来从下一站的市区下车回去很近。而她似乎对这个便利很不熟悉，还坚持要坐到省会城市西安下车。
　　窗外，难得的初冬好天气，湛蓝的天空像宝石一般沉静，灿烂的阳光照着山上枯黄的树叶，很暖和的样子。
　　我的旅途只有四个小时，买了卧铺是为了补充一周的睡眠不足，我躺下闭目养神。而后坐起来读我喜欢的女作家周瑄璞的《日近长安远》，对面的她吃了一碗泡面，喝着买的一瓶奶茶饮料，大概就是她的午餐了。
　　“她的人生应该是有些故事的”，我想。
　　她说，“我早些年的生活好可怜，好艰难……”。
　　同她的搭讪交流似乎没有障碍。
　　她有三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在韩城煤矿矿难中死亡，那时三个孩子分别是11岁、9岁、7岁。她在亲友陪同下去向老板讨要到安葬费和抚恤金共1万1千元。不忍心将丈夫尸骨抛在他乡，她花费4千元从西安雇了车将遗体拉回家安葬。然后将安葬完还剩余的3千元钱存在银行，她认为那是丈夫的生命，要一直留着，再艰难都不能动。
　　我不知道她丈夫不在之后她在老家经历了什么。她给我讲述接下来那段“好可怜”的时日。在度过一段孤儿寡母孤苦无依的岁月之后，她变卖掉家里的锅碗瓢盆，带着孩子背着被褥去到西安火车站投靠大哥，大哥在火车站周围转悠讨生活已有些年头。她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破房子安顿下来。
　　“你真有勇气啊”，我看着她那双已经不再清亮的大眼睛，发自内心地感叹。在那种艰难的岁月里，多数人都会选择改嫁了，而她没有。
　　“你不晓得，我们那时候好可怜哦”，她眼眶湿润。
　　“是啊”，我深有同感。
　　她开始在火车站广场转悠，找生活来源。两个小点的孩子圈在家里，大的跟她一起卖报纸和西安地图，一份地图赚3毛钱，一份报纸赚2毛。赚的钱让四个人吃饱饭都是奢望，孩子们也没法上学。
　　“真的是好可怜哦”，她说。
　　那些年，她经常每天只吃四个馒头，一小包咸菜要吃四天。她从不买衣服，穿的是房东施舍给她的旧衣服。她把钱一分分地扣下来，尽量多买把青菜给孩子们吃。下雪了，这是北方的冬季，风夹着雪片嗖嗖落下，火车站依然熙熙攘攘，五湖四海的人们背着行囊，缩着脖子，走了来了，来了走了。她圪蹴在家里的蜂窝煤炉子前透过门缝看外面的雪花纷飞，她不能出门，因为没有棉袄来抵御透骨的寒风。她的大嫂来看她，骂她傻，你这样糟践自己，再节俭也不能不吃饱不穿暖吧？瘦成皮包骨，身体整垮了，孩儿们咋办，啊？嫂子带她去康复路买了件压库房的棉袄。
　　“我那时都瘦到了80多斤，真是好可怜，还好我的孩儿都还争气，没有让我太操心。”她脸色舒展。
　　“孩儿们现在都好吧？”
　　老二爱学习，虽然在老家上了三年级之后再没踏进过学校门。他经常跟着其他娃一起去钟楼书店看书，回来自己在本子上写字。他现在在西安一家酒店当部门主管，一个月工资九千多咧。前年刚结婚，现在还没生小孩儿。
　　“真是争气！老大呢？”
　　老大在一家工厂上班，已经有小孩儿了。
　　“你啥时候去的东莞？”
　　6年前，大概是孩子们都能自力更生之后，她去了东莞，在一家做手包的工厂里上班。
　　“现在挺好的，我已经习惯那儿的生活了。”一月工资三千多，吃住在工厂里，每个月四天假，可以出去转一转。
　　“我从来不舍得在外面买饭吃”，她边说边扯了扯身上的那件紫红色上衣，“我身上这件衣服还是12年前在康复路买的减价衣服”。
　　她又看了看衣服，“这衣服挺好的哦。”
　　她说，我儿媳妇和我儿子没结婚前，每次来我家，我都给她订几百块钱的好宾馆住，我家穷，不能让人家吃苦，嫌弃我儿子。
　　安葬完丈夫剩下的那三千块钱，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没舍得动，直到大儿媳生孩子的那个春节。大儿媳进了产房，听说生产和住院费要好几千，挺着大肚子起身就要出医院。她把儿媳劝回医院，去取了那三千块钱交了住院费。多年后，她的女儿还抱怨，“我嫂子生我侄子的那年过年，我在街上吃了一份凉皮。”
　　“现在日子总算越来越好，你可以安下心啦。”我舒展开眉头说。
　　她继续讲述，我每过几年攒上几万块钱，就给几个孩子各给一些。大儿子买房，我给了十万。这次回来，我打算给俩儿子一人五万。“你们的妹妹虽然嫁得远，但毕竟是你们的亲妹妹，我给她两万。”儿子们都没意见，俩儿子常说，不用她再给钱了。
　　列车驶入了关中平原，已经看到城市的边缘。期间，她不停被来电打断，是接站的小儿子不停跟她核对到哪儿了，几点到站。
　　她说这次回来，是因为老家的房子。出来以后，她再没有回过老家。今年，老家政府清退旧宅基，把见证她和丈夫共同生活的房屋拆掉了，她要回去面对。
　　火车到西安站了，这是她曾经带着三个孩子讨生活的地盘。初冬的阳光暖暖地洒在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身上，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脚步匆匆。我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我想看一看那在出站口等着她的儿子，看看这患难母子相见是怎样的场面。
　　广场前城墙门洞下，两个头上包着旧围巾的老妇人手里拿着地图等人来买。可是，旅客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部手机，上面有高德地图或百度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