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漆传奇
文章字数:3389
上树割漆
典雅的土漆家具
一
走在小巷仄仄长长的石子路上,两边总有粉墙黛瓦,总有雕花镂纹,总有厚重的大门,时时出现在眼前,如水墨画里的风景。大门已旧,给人一种岁月远去、风华不再的感觉,可是,那种黑仍未褪却,仍在时光中闪亮着,分明在证明着当年住户的繁华,当年主人的富足。墙边再加上一架紫藤,从墙头垂挂而下,花色缤纷;再加上几只燕子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真给人一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觉。
小巷老了,可岁月没老。
繁华远去,可历史仍在。
这些,不需要去询问,不需要去探访,只需要看看住户门上的黑漆,还有门楣上的牡丹花纹或者其他花纹,一切都在想象中。
在过去,门上油漆,雕花镂纹,不是一般柴门小户人家所能做到的。能这样装饰的人家,一定是有钱人家。
因为,土漆在那个时代是很贵重的。
二
漫川一带自古是土漆出产地。此地今日为古镇,山水楼台、栈道拱桥、杨柳花树掩映在雨雾缥缈间,有一种微型江南的样子。在历史上,这儿则是一道关隘,一处兵家争夺的地方。史书记载,公元352年,前秦苻坚大军占领漫川,派出手下大将苻菁,旗帜招展,鼙鼓声声,在漫川设置荆州,“通关节,招远商,引进南金奇货,购买弓杆漆蜡”。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岁月里,前秦人就在这儿设置贸易场所,就有商人来往,收购各种土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土漆。
土漆,是和现今的油漆相对而言,是本地出产的漆。
有土漆,毫无疑问就有产漆的树。
今天,我们早已挥别了使用土漆的岁月,可是,走在漫川的山水间,仍会时时遇见漆树。漆树极高,有的粗若瓦钵,扶摇直上,达几层楼高,如果生长在山顶,真有招云摩天的情态。其叶互生,形状如眼,如果真的是眼,应是王熙凤的丹凤眼,眼角斜斜入鬓。我曾见过一个长着这种形状眼睛的女孩,眉眼长长的,看人的时候,带着微笑,微微地眯着眼,给人一种迷离朦胧的样子,让人见了,浑然自失,不想离去。漆树叶极密,远远看去,荫浓一片,翠意迷蒙。在乡下,人们一般不会轻易靠近漆树,因为漆树有漆酸,挨着皮肤,皮肤就会受刺激,起红斑,会痒的。老家人说,一旦这样,就对着漆树喊:“你是漆(七),我是八,你要漆我我连根拔。”据说这样一喊,漆树就不敢刺激你了,身体也不痒了。小时,我尽管将这个口诀倒背如流,去了漆树下,声音喊得山响,结果仍很悲催,事后仍浑身发痒,哭爹叫娘的。
当然,也有不怕漆的。我的邻居就是这样,在漆林里撒野,来去如风,毫无感觉,十分得意,挥着手说:“来呀来呀,有本事都来啊。”我们咬着手指,十分羡慕,可是没一个敢去。
到现在,我仍很佩服他。
这样的人不少,他们对漆酸有很强的抵抗力。
由史书记载可想到,当年的漫川估计漆树遮山蔽岭,到了树叶沁绿的时候,整个古关隘大概都被绿色浸染着,也一片绿莹莹的吧。估计,那时的号角声,那时的吊斗声,大概都沁润着绿色吧。
而今,消失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古镇如在画中,如在诗歌里。
随之远去的,是土漆时代。
三
土漆漆过的家具,给人一种厚重、沉稳、结实、素朴的感觉。有时,我想,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就如坐在窗下,在芭蕉雨声中,慢慢翻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的感觉,或者拿着一件古铜玩件的感觉。
那真是一种时光老去、岁月静好的韵味。
我曾在漫川教过一段时间的书,闲暇的时候,一个人就在古镇市井里到处跑着钻着。这儿的四合院很多,四合院里人家的客厅里会出现圆桌,鼓形,雕着蝙蝠图案、牡丹图案,用土漆漆过。土漆漆家具,一般是和桐油、石灰按一定比例调和成灰浆,涂抹过的家具油黑发亮,不怕烫,不怕烙,很耐用。也有人家的客厅里,会放上一张八仙桌,一对太师椅,都用土漆涂抹过,泛着一种古旧、古典、古雅的韵味。
当然,这样的家具很多,包括柜子、箱子、凳子、床铺、草碗等。说到草碗,我小时用过,用龙须草编织成碗状,里外刷着漆,拿在手里光溜溜的,很轻便。总之,在土漆岁月里,几乎每一种家具,都可涂抹上土漆。小巷人家还有一样东西爱涂抹土漆,就是院墙的门,窄窄的,厚厚的,涂上土漆,一片黑亮,和粉墙恰巧成为对比,就如宣纸和墨色的对比一般,有点如吴冠中老人的水乡风景画。
看着这样的家具,就有一种梦回唐朝的感觉。
那时的人,雨天读书,晴日锄豆,有客人上门,忙出门打躬相迎,两人到了客厅,双双落座,就有女人拿着茶盘,放着两杯茶拿出来,一人一杯,一面品着,一面谈着桑麻之事。有一张土漆漆就的八仙桌,有两张土漆漆就的太师椅,生活就多了一份归园田居的诗意,就多了一份隐士的素雅。
另外,漫川女子清新洁白,眉目温婉,清白如水,天生具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情态,和这样的土漆家具是十分相配的,都给人一种典雅的感觉。
四
一个哲人说,所有的美好,都生成于汗水。这话,用在土漆割取上是最准确不过的。土漆涂抹的家具,美观厚朴,经久耐用,可是割漆却是一件很苦很累很繁琐很细致的活路。
割漆,得不怕漆的人去干,如我,则得退避三舍。
割漆的时间,是蝉声如水的七月。此时,天气最热,也是漆液最旺的时候。割漆人打着绑腿,扎紧衣服,走向翠色朦胧的深山,走向薄雾苍茫中。这样的装扮,不是身份标志,是不得已而为之,漆液一旦粘落身上,就黏住了,很难洗掉。
割漆人得有一套家具。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是工匠必不可少的东西,就如侠客的刀剑,就如农人的犁锄。
首先是漆桶。漆桶为扁圆形,能装四五斤漆液的样子,用坚木或者韧蔑制成,里边用猪血、豆腐、细泥调和刮好,平展如砥,触手细腻,外面再糊上皮纸数层,更为密封,干透以后,就可装漆。漆桶都为双底双盖,以防途中出事漏漆。
过去人的细心程度,让今人叹为观止。他们做什么都不慌不急,不愠不火,不像我们今天,浮躁,忙碌,粗糙。
其次是漆刀。漆刀为特制的,弯把很短,其状如斧,刃极薄,极为锋利,乍一看,如电视剧里程咬金的斧头,只是弯把后移,在斧头后脑部位罢了。
早晨割漆,漆质最好。
七月早晨,鸟鸣如珠,花光如颊,天光如水,割漆人就出发了,挎着挎篮,挎篮中放着贝壳,也可以是树叶;另一边挎着漆桶,手中拿着一把漆刀,今天看来,很有点行走江湖的大侠风采,谁能知道是去割漆的啊。
割漆,得用漆刀将漆树割出一个三角口,然后将一个贝壳拿出,插在三角底部树皮上,盛接着上面流淌下来的漆液。漆本来有黏性,贝壳插入,一眨眼就固定住了。这贝壳就是漆瓢。如果是较大的树叶,也可对折,再对折,做成漏斗状,下面当然不能漏,贴在三角口处,被生漆黏住,也能作为漆瓢。
一棵树,从上到下,可以割很多口子,插入很多漆瓢。割漆必须由上往下割,不然,你一路往上爬,下面的漆瓢就全部让脚给踢踏掉了。盛接的时间差不多了,擦擦头上的汗,就可以收漆了。割漆人拿着刮漆板,将每一个漆瓢里的黏稠生漆刮入漆桶,搅拌均匀,盖上盖子,然后长长吁一口气,好像做了一件多么得意的事似的,哼着山歌,在暮色苍茫中回家。远处,炊烟袅袅,一直升上高空,和暮色弥漫在一起,消失了。
这样的生活,不是一天,是几十天。
割漆的口子,随着时间慢慢扩大,漆也慢慢变多。一件件家具,在岁月深处,显出自己的光泽,显出自己的厚重。中国文化,也带着一种土漆的厚重和古朴,在历史的那边泛着光亮,泛着一种质朴厚重。
五
在遥远的岁月里,在漫川这片土地上,割漆工人究竟割下了多少漆,历史没有记载。在这处关隘,苻菁究竟运走了多少生漆,历史也没有记载。但是,历史却在竖行文字里,记载下这样一笔,因为经营得法,以至于前秦“国货充足,弃贿盈积”,也就是国家用度充足,货物如山堆积。
漫川有很多条河,或小或大,白白亮亮的,一路潺湲,到了古镇下面的山湾处,和金钱河水汇集在一起,更是一派浩渺,水边有水码头,有旱码头,有武昌会馆等。那时,在漫川,在整个西北,商人们收集的土漆,就那么一桶桶装满,然后放上木船,挂一叶帆,顺流直下,就到了汉水,到了长江,到了遥远的江南,换来那里的瓷器,那里的茶叶,那里的丝绸,然后又一叶帆高挂着,吃饱了风,一路逆水而来,到了金钱河畔的码头,卸下货物。客商们伸伸腰,走下船,要么就在这儿卖掉这些东西,要么在这儿住上几天,尝尝这儿的“八大件”,或者在双戏楼前,看看二胡咿呀中的汉剧二黄,或者走走小巷看看粉墙黛瓦的风景,然后将货物装上车,长鞭摔出一声鞭哨,“驾——”,风尘仆仆去了遥远的西北,或西安,或兰州,或西域,换取那儿的货物,再次风尘仆仆回到漫川一带,换成土漆,装载上船,在清风明月中,在鸟鸣山光中,一路驶向远处的天边,驶向青花瓷一般的江南。
一部历史,因此变得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