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文章字数:2285
作家孙犁的短篇小说《荷花淀》,开篇便是一段优美的文字:“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
他说的是用芦苇编席。那“洁白的雪地”“洁白的云朵”和“银白的世界”,不就似玉么?我们这里的乡亲,祖祖辈辈,便把芦苇叫玉子,洁白如玉是也。
芦苇是否算草,我一直心怀疑虑。它怎么能是草呢?直挺如竹,茎干活脱脱的似高粱(我们这儿叫做稻黍)。叶片长而阔,可包粽子,纷披了,极像元散曲《高祖还乡》中说的“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生长得极其繁茂幽深,宛若森林。秋后盛开白色的芦花,浩荡迷茫,风起时,汹涌澎湃,蔚为壮观。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从地块、山崖坍塌的横断面,可以赫然看见它的纯黄的根,如压扁了的人的手指,长达数米乃至十数米,蛇一样蜿蜒在铁板似的黄土层里,钢钎样硬生生扎进石崖。惟生长在河滩、湿地的为正宗上品,如生长在坡梁、山塬等旱地,则细且矮了,俗称野芦苇。
我去网上搜寻后,方知它确实就是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从头到脚都是宝。花絮能壮枕头,叶是优质的青饲料,茎秆坚韧,纤维含量高,是造纸工业不可多得的原材料。那长得骇人的根,更有利尿、解毒、清凉、镇呕、防脑炎诸般功能。
它的主要用途是编席,我们叫打席。打席的工匠叫席匠。秋后玉子干枯,收割回来了,削去花穗,剥掉玉衣(即玉子的叶),将玉子秆用专用的一分为三的篾刀破开,平展展铺在大场上,推碌碡上去,单人双脚踩其上,前蹬了后蹬,后蹬了再前蹬,一片的“扎扎”声,如玩杂技。直至玉子被碾压得柔顺光滑,白亮亮如银如雪,是为眉子,即可如织布似的交错了经和纬,编织为席。席分数种,有囤席,作囤用的;有晾席,晾晒粮食用的;最主要的是炕席,铺在炕上供人睡觉。炕席又按睡觉的人数,分为长宽尺寸不等的席,如四六席、六八席、可炕席等等。可炕席即与炕面子大小一致的席,炕有多大,席就有多大;须私家订制,先交订金,所以又叫订席。更换炕席只能由小到大,象征人丁兴旺,切忌不能相反。早些年,买张炕席那是农户全家的一件大事,除价值不菲外,还像盖房立屋,意味着成家立业。便如娶媳妇似的,一家人欢天喜地,将屋内早已打扫得焕然一新;讲究的人家,还在炕席进门时,举行迎接仪式。铺炕席上炕后,第一件事便是拿来一阔口粗瓷碗,扣炕席上,长磨了短磨,直磨了再转了圈儿地磨,边边角角都要磨到。边磨边用手掌抚摩,试探哪儿没磨到,还残余针似的眉纤、眉刺。直至磨得像镜儿了,能晃出人影影了,而且一寸也没落下,这才舒起腰来,一声“哎哟”还未出口,孩童们早已光脚跳上去,鱼儿跌膘,“哧溜”一下,从这头跌到了那头……
乡亲们自此夜夜都在和玉子做着肌肤之亲,用汗味、油脂将那如雁阵排列的人字形,浸润、涂染得明光澄亮。酷暑天则拎张玉子席,往屋前的树荫下一丢,团团地坐卧了,孙辈们仰头听爷爷讲胡子里藏的故事。收获、晾晒的季节,将玉子席翻转过来,那背面的自然弯弧,揽护着粮食,不会溢流和蹦撒;其涩劲儿和缠劲儿,更使人便于翻搅;收的时候只一卷,便透彻地体会到“席卷”二字及“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清爽和痛快。过红白喜事,便叫坐席、吃席,叫人便无师自通地联想到,古人就是坐在玉子席上大宴宾客、大快朵颐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县城各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会议室、车间等等,均用玉子秆在室内上空,纵横编织出网眼呈棱形或正方形、长方形的龙骨架,将玉子席铺缚在上面,满屋便是“银白的世界”了,虽是蓬荜也生辉。美中不足的是,光天化日,头顶上会突然传出阵阵的奔腾声和撕咬声,那是老鼠在派对狂欢。
玉子芯有层银白色的薄皮,可做笛膜。剥开玉子秆,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呈管状,裁开后剪一片,贴在笛子的音孔上,便能吹出悦耳的声响。当年的我们,热衷于学吹笛,便在玉子干枯、尚未被收割前,趁课余时间步行三里多路,到城郊西边一处两河交汇的滩地里去采揭。
时值秋末,走近芦苇丛,我们只觉自己是一粒尘埃了。硬着头皮钻进去,便见一片的缭乱、迷茫、混沌、凄寂:有枯叶纠缠,羁绊脚尖;在倾倒折断的枯枝丛里,赫然一摊什么鸟儿的纷乱羽毛,昭示着不久前的一场血腥杀戮;黝黑酥软的泥沼,不时裸露出孔洞,蛇洞乎?蛙穴欤?高高低低的玉子茬龇牙咧嘴,时时准备穿透我们的鞋底和脚心;凉风阴森森地吹过,脊梁干上飒飒发凉……
此后读到《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便十分的钦佩:那小伙子的胆儿真大啊,敢在玉子园里追寻“伊人”。古人把玉子叫蒹葭,难怪《水浒传》的梁山泊好汉,能让围剿的官兵无可奈何。而《沙家浜》里,坚守在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芦苇荡中的那十八位伤员,确确实实够得上是“泰山顶上一青松”。
我们现在知道了,那生长着玉子的河滩叫湿地,可涵养水源,控制洪水,保护堤岸,清除、转化污染物的毒素和杂质,调节气候,为鸟类、鱼类、蛙类等其他两栖动物,提供栖息、觅食、繁殖的家园和迁徙、越冬的场所。因而,如今便有好多沿岸的河堤旁,挂个禁止采砂的牌子后,又挂起写有“保护湿地”四个大字的牌子,但河滩里却是一片的光秃,由不得人很是着急:赶紧栽植玉子啊,没有玉子作为特征和标志,怎么称得上是湿地呢?
可仔细想想,却不免有些儿灰心丧气,现今到哪儿去寻找适宜本地气候和湿地条件,原生于本地的玉子呢?它们似乎已销声匿迹,难觅身影了。我们当年采摘笛膜的那片湿地,数十年前便已被改填成了旱地,如今上面高楼林立,白天有玻璃幕墙熠熠生辉,夜晚则霓虹灯五彩缤纷。好在玉子的家族人丁兴旺,放眼塬顶坡脑,仍遗存有斑斑驳驳、虽矮且瘦的野玉子,不失其家族的风采和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