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陈秀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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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妈妈陈秀贞(中)(资料图片)
钢笔画《陈氏食救习仲勋》(王锁利 作)
2019年9月5日,山阳县党史县志研究室接到县委布置的一项特殊任务:寻访山阳籍革命老人、习仲勋的“干娘”陈秀贞。
三人小组当天出发,由党史县志研究室李主任亲自驾车,直奔铜川市耀州区照金镇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照金纪念馆。线索是一位参观回来的干部所提供,只有张模糊的手机照的照片,可是,楼上楼下几进几出却始终没有找到,问讲解员,也肯定地说本馆没有这张图片。就在大家有点儿绝望的时候,我们的对话无意中让院内一位保洁员大妈听见了,她热情地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图片,提醒说:“离这儿40多里还有个陈家坡会议旧址纪念馆,看是不是在那儿。”
陈家坡会议旧址位于照金镇北梁村,为1933年8月14日中共陕甘边区特委、游击队总指挥部和陕甘边革命委员会召开联席会议的旧址。1933年6月,执行“左倾”机会主义错误路线的红26军政委杜衡,不顾刘志丹等人的反对,强令红26军第二团离开照金革命根据地,南下渭华创建新苏区失利,几乎全军覆没,刘志丹、王世泰等领导也和陕甘边革命根据地失去了联系。7月,中共陕西省委书记袁岳栋和红26军政委杜衡被捕叛变,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大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陕甘边革命根据地遭到空前危机。8月,在国民党部队的进攻下,红四团、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耀县游击队三支队伍汇聚照金,照金根据地便成为国民党围剿的主要区域。为了尽快组建统一的军事指挥权,恢复和巩固根据地,加强对红军的领导,14日晚至15日拂晓,中共陕甘边特委在耀县北梁陈家坡召开了党政军联席会议。出席人员有秦武山、习仲勋、王泰吉、高岗、张秀山等,还有丹凤商镇(时为商县)的王伯栋。会议由陕甘边特委书记秦武山和陕甘边军委书记习仲勋主持。会议决定:1.坚持并扩大陕甘边革命根据地;2.在战略上,开展外线作战,不打大仗,积小胜为大胜;3.恢复红军主力,实行统一指挥,建立陕甘边区红军临时总指挥部,领导红四团、西北民众抗日义勇军、耀县游击队。陈家坡会议是在省委遭到破坏、陕西革命处于低潮时期,中共陕甘边区特委与省委失去联系,独立自主召开的一次关键性会议,堪称陕甘边革命史上的“遵义会议”。真该感谢那位不知名的保洁大妈——在陈家坡会议旧址纪念馆内,陈秀贞图片、事迹赫然在墙,与习仲勋、高岗、王泰吉这些开国元勋们同处一室。
陈家坡会议旧址纪念馆义务讲解员杜天祥,是位土生土长的农民,年逾花甲,精神健旺,着一身红军军装,用当地方言向游客们热情解说,当讲到2015年2月14日习近平总书记参观完照金镇薛家寨革命旧址后承诺“我退休后一定要到陈家坡旧址来调研调研”时,情绪尤为激动。陈秀贞老人过世已经半个多世纪,她的英魂安寝何处?后代景况如何?有着“陈家坡活词典”美誉的杜天祥也不得而知,只是提供,离这儿不远的杨山村住有山阳人,或许知道一些。
杨山村距纪念馆不足10公里,是标准的高寒山区,同时也是个深度贫困村,地广人稀,到处是硕果累累的核桃树,满山种着熟悉的包谷,可谓山有多高,人住多高,地种多高。与山阳不同的是,这儿包谷种得密密麻麻跟高粱似的,不像常见的那样疏疏朗朗,却由于日照充足,又是单料,生长周期长,挨挨擦擦的棒子依旧喜人,也难怪这儿的人不把包谷叫包谷或者玉米,而叫蕃麦。来到杨山村两委会办公室,正在忙着扶贫事宜的村支书、主任们,一听说我们是山阳来的,立即放下手头活计,显出难以置信的热情:原来,杨山村岂止住着山阳人,而是全村105户全是山阳籍,差不多都是解放前或三年困难时期迁居的。而这105户中,就有陈秀贞女儿王治春的孙子刘根升、重孙陈双全(随母姓)。
村监委会主任刘志仁,身高至少1.85米,体重足有100公斤,按山阳话说是个“蛮头大汉”,他的老家就在山阳县城对面的南庵村,离开几十年了还乡音未改。在崎岖的山路上,他给我们讲,1960年随全家逃荒来到这儿后,连隔夜粮都没有,厚道的当地人帮他家搭起茅屋,生产队从储备粮中借给他种子,又借给一犋牛,让他们拣土厚处可劲儿犁,待第二年收成后再还,就这样才算扎下了根。像他家这种情况,整个渭北高原上不知有多少。王治春的孙子,也就是陈秀贞老人的曾外孙刘根升家住在半坡上,房檐下挂满包谷,屋里堆着小山样待脱的青皮核桃。他身体不大好,耳朵背,性格也有点木讷,连奶奶样貌都很模糊,更别说曾外婆了。不过他向我们提供,他表叔王来娃(陈秀贞孙子)家住眉县金渠镇黄家坡村,前些年还有过来往。
眉县于1958年11月与周至县合二为一,1960年8月复设,档案、党史、县志三合一,统称眉县档案史志局。常言道,和尚不亲帽儿亲,更何况局长何冰祖籍是山阳县小河口镇袁家沟六窝蜂。“你们这回算找到向上了。”他又一指支部书记兼方志办主任杨虎平说,“陈秀贞的事迹他父子俩都清楚。他父亲杨志春就是我们的老县志办主任,撰写的《革命妈妈陈秀贞》曾收入《周至县志》,并作为两县中小学生乡土教材;《眉县志》上英模人物陈秀贞的词条就是他写的,让他给你们详细讲讲吧。”
从《眉县志》及杨虎平先生讲述中,我们了解了大体情况——
陈秀贞,清德宗光绪六年(1880)出生于山阳县北沟乡北沟寺村,后嫁给板岩乡油坊沟村王家。中年丧夫,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民国17年(1928年),恰逢大旱,全县歉收,只好携女儿王治春、长子王治洲、小儿王治林迁居耀县老君岭,以开荒种地谋生。陈家坡会议召开两月后,也就是1933年10月(农历8月底)间的某一天,时任陕甘边游击队总指挥部政委、中共陕甘边特委军委书记、陕甘边革命委员会副主席的习仲勋,在照金地区活动时突遭国民党军队扫荡,身负重伤,情况万分危急。危难之中的习仲勋看到一户人家门口站着位50多岁的老妈妈,便抱着侥幸心理,艰难地走过去求救。这位老妈妈正是陈秀贞,她本来正在屋里做饭,听见外面枪声乱响,急忙跑出来眺望外出的小儿子。当听说面前站的伤者是红军时,她毫不犹豫地将习仲勋引进家中,把大儿子王治洲的破衣给换上。此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想着是白军前来寻人,急中生智的陈秀贞让习仲勋躺在土炕上,并盖好被子。两名白军士兵冲进门,枪口对准她恶狠狠地问:“你家藏着红军吗?不说就枪毙你。”陈秀贞面无惧色,镇静地说:“我们老百姓只知种地过日子,不知道啥啥军……”白军一看问不出名堂,便在屋内乱搜起来,猛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抓住陈秀贞的衣襻大吼:“这是什么人?”陈秀贞毫不慌乱,指着习仲勋故作心疼地说:“这是我儿子,才给老总引路回来,着了凉,正在发汗呢!”白军看到身穿破衣的习仲勋一脸病容,的确不像红军大官,便无可奈何地走了。当晚,陈秀贞包了些干馍,和两个儿子王治洲、王治林扶着受伤的习仲勋翻过大山,来到野草丛生的地沟梁,把他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为了防止意外,临别时,陈秀贞再三嘱咐习仲勋:“安心养伤,白天千万不能出洞,也不要在洞中弄出啥响声。晚上,我们轮流给你送饭,等风声过了再回边区。”母子四人还用荆棘伪装了洞口。
第二天,母子三人白天照常干农活,顺便探听风声了解情况;晚上,陈秀贞用被单遮住窗子,油灯下悄悄为习仲勋煮野菜,准备好吃食,让大儿子王治洲用瓦罐提着上山探望习仲勋,还想方设法弄些中草药为习仲勋治疗伤口。然而没过几日,敌人还是得知了习仲勋在此地受伤匿藏,便挨家挨户搜查拷问,搅得老君岭一带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白军最终侦悉确凿情况,冲进王家,逼着陈秀贞交出习仲勋,并威胁说:“有人看见习仲勋跑你家来了,你还欺蒙党国,当心你的性命!”面对威胁,陈秀贞依然坚贞不屈,回答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问不出名堂的敌人勃然大怒,扇耳光、皮带抽、枪托砸,一番暴行之后,陈秀贞被打断三根肋骨,昏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陈秀贞才缓缓苏醒过来,她的全身已被鲜血浸透,断骨之疼更是钻心。白军看她活过来了,又把她拖出门外,用短枪逼她说出习仲勋藏在哪里。陈秀贞始终不屈服,坚决回答:“我不知道!快枪毙了我吧!早死早安然。”敌人实在无计可施,恼怒之下一把火烧了陈秀贞一家赖以栖身的草房和全部家当,临走时又狠狠地踢了陈秀贞三脚!
陈秀贞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直到第二天黎明前才苏醒过来,值得庆幸的是儿女们都不在家,算是躲过了一劫。但敌人并未就此罢休,夜里鬼鬼祟祟潜伏于王家借住的房屋附近,伺机窥视动静。陈秀贞顾不得自己伤痕累累,内心焦急的是,在敌人监视下无法再给习仲勋送饭送药,纵使他不被敌人抓住杀害,也会饿死或者病死。所以,她忍着伤口的疼痛,白天上街讨饭,尽可能弄些好吃的东西留下来,晚上,母子三人设法避开敌人视线,送饭和白糖水给习仲勋充饥解渴。有时趁着敌人松懈,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将习仲勋引回家,把省下来的大米、猪耳朵肉等烹成有营养的饭菜,给习仲勋补身体。就这样,陈秀贞母子冒着生命危险,与习仲勋一起艰难地度过了17个日日夜夜。习仲勋在陈秀贞母子的舍命保护、精心照顾下,不仅一次次躲过了敌人的搜捕,而且伤势也已大好,身体基本复原。这期间,习仲勋一边感激陈秀贞母子的舍命相救,亲切地叫陈秀贞“干娘”,称王治洲“干哥”,一边耐心帮助陈秀贞母子四人认识革命、理解革命,在陈秀贞母子觉悟提高的基础上,习仲勋介绍陈秀贞和王治洲母子二人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此后的多年里,陈秀贞家便成了中共的一个地下交通站,为党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当习仲勋告别陈秀贞老人回边区时,陈秀贞毅然决然地把刚满14岁的小儿子王治林交给他,让带到红军队伍里去为穷人打天下。两年后,红军游击队骑兵战士王治林在旬邑县一次与白军的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16周岁。
因为是中共地下交通站,敌人反复骚扰,致使陈秀贞一家在耀县无法安居,遂于1948年举家迁回她的出生地——山阳县北沟寺村社另组一个叫石槽的小山沟,过起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书记的习仲勋同志,念念不忘这个革命家庭和这位胜似亲娘的“干娘”,多次派人查找未果,直到调任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后,还给耀县写信。耀县经过查找,得知陈秀贞已于解放前搬回原籍,遂将信件转发山阳县人民政府。石槽立地条件极差,灌木荆棘丛生,没有一块平地,距板岩镇超过30公里,逼仄的山路崎岖难行,赶趟集得整整一天,陈秀贞家又在半坡上,提桶水就需半个钟头,生活极其不便。为了照顾烈属,板岩区公所在今板岩镇王家村前沟组(原油坊沟)为其盖瓦房三间,并划分了土地。1954年春,王治洲又携老母迁居条件较好的眉县,先在营头洪河大岔暂住,不久于金渠镇黄家坡村定居。
陈秀贞舍命勇救习仲勋的事迹,据中央文献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习仲勋传》(上卷)第五章最后一节记述:“在这段时间内,习仲勋受到了王姓农民老大娘的掩护和悉心照料。”习仲勋曾回忆说:“她半夜里把我从山林里叫回来,在她家里给我吃米饭,做猪耳朵肉,有时还把白糖给我送来。”他十分感激老大娘的体贴照顾,亲切地称她为“干娘”……同样,陈秀贞老人也一直十分惦念习仲勋。1958年10月,受习仲勋邀请,王治洲搀扶着陈秀贞老人,带着红薯、包谷糁和臭豆腐等土特产登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时隔多年之后,这对“母子”再度相见,习仲勋一家轮流侍陪陈秀贞、王治洲母子看戏、看电影、游览风景区……这一住就是三个月。1960年10月,陈秀贞去世,享年80周岁,由周至、眉县两县政府联合出资安葬,并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习仲勋悉闻噩耗,立即发来唁电,表示深切哀悼。2002年5月,习仲勋逝世,但两家在革命战争年代缔结的跨世纪情谊仍在延续,每到重大节日,王家后人就会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问候电话!
在金渠镇黄家坡村,我们分别采访了陈秀贞的孙子王来娃、曾孙女王实英(原名秋英,经齐心女士改名),进一步验证了杨虎平先生的讲述和史料的真实性。
我们历时5天时间,行程2000多公里,走访3市4县区3镇6村50余人,追寻革命妈妈陈秀贞踪迹。北沟寺原村支书、83岁的龚胜财对陈秀贞还有深刻印象:“那可是个歪火(厉害)老婆儿,平日不言不传,若见到不平事,特别是忤逆不孝子,她就上前拿耳巴子照脸上抽,拿拐拐照头上磕。”这就是陈秀贞,一个普通的山阳农妇,无论流浪何处,行囊中都装着豪侠和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