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春雨跑步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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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来了,自去年离别,它不知去哪儿浪荡了?
它几乎是跑步来到人间的,那样急不可耐地挥动大巴掌,把地面的积雪扫净,把空中的阴霾荡去,把沉睡的小草从泥土下拉出来,摇晃摇晃树枝,树叶就出来了。它要还人间一份精气神,把人窝了一冬的头发吹得飘荡起来,把人的脚步吹得轻快起来,把人的骨节疏通,让人的气血畅通。
春风,把生机盎然这样的词语写在高山之巅、泥土之上,还有人的脸上。
尾随着春风来的,自然是春雨了。
春风喊着号子:一!二!三!出发!
春风在前,春雨在后,嘻嘻笑着,乐颠乐颠地跑步来到人间。
它们将携手为人类以及万物带来福祉。
雨是辛勤、细心的清洁工。一个冬天的凝聚,大地上到处都布满尘土,空气中也密集着雾霾。它向自然万物伸出密密麻麻的小手指,把雾霾赶走,把马路、小道洗干净,把树身树枝洗干净,把房屋洗干净,把路灯洗干净,甚至把树上的鸟窝都洗干净。谁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长着一棵草,它可能长在屋脊上、沟渠里,甚至人眼看不到的枯井里……这些,雨都看在眼里,它找到每棵草,伸手一摸,草叶就清新滋润,结出花蕾来。它不偏心偏爱,把大地上的每一处旮旮旯旯都清扫干净,为每一种生灵都送去生长所需要的水分。
鸟儿也喜欢春雨。它们喜欢干净,冬天的河流、池塘里的水,总是不够清澈,黏糊糊的,洗不净它们的翅膀。春雨,是那种不带丝毫污浊的水,那样的清爽。鸟把翅膀张开,享受着雨丝的洗刷。淋湿了翅膀吗?无需担心,它收起翅膀,一个扑棱,便把翅上的雨水洒落给泥土之上的草木,让它们继续享用雨水的恩赐。它自己呢,扬起清新明快的翅膀,鸣啭着欢乐的歌声,乘着春风,飞向高处的天空。
人们普遍的感觉里,蚂蚁似乎讨厌雨水。但我知道,蚂蚁是讨厌夏秋的暴雨,如注的水流会冲毁它们的洞巢,让它们流离失所。其实,春天的雨是不会给蚂蚁的洞巢带来威胁的,只会淋湿它们的洞口,它们无需辛苦地搬家。春雨还没有到来,它们便提前预知到了,宛如一列列士兵,整整齐齐地守在洞口,等待着吸一口春雨,滋润一冬的干燥,享受生命的滋润。
还有更多的虫子,都在急切地渴望春雨的落下。
滋润草木虫鸟,对春雨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它的本领大着呢,会把一座山洗干净,让干枯的河流有了流水;会把一个村庄洗清爽,让乡民的呼吸顺畅起来;会把片片僵冻的泥土洗得湿润,让它们睁开水灵灵的眼目。
如若没有春风,没有春雨,我不知道人和动物是怎样从冬天的蜷缩中舒展开身子和心灵?
春天里,父亲不习惯带把雨伞出门。有时天阴着,母亲追出去递给他一把伞,他又还回母亲,笑着说,春天里下点雨怕啥,让雨浇浇身子也好。“也好”,是父亲使用最多的词语。他不懂得更多的修辞,那两个字便是他情感的最佳表达。
春风,是诗人的情感。“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贺知章《咏柳》的妙句。柔弱、眉毛一样的柳叶,原来是风剪出来的。贺知章柔软的情感,寄寓在摇曳着柳叶的风上。在岑参的笔下,风摇身一变成为春之使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一巴掌过去,春天就成了花的海洋,令岑参心花怒放。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白居易的眼里,野草离离,岁岁枯荣是野草生命之规律。然而它永恒的生命是春风带来的。只要春风不老,生命必将永恒。
春雨贵如油。这是乡里人的切身感受。不是春雨,泥土里的小麦怎么能够直起腰来,怎么能够拔节抽穗,而后结出沉甸甸的麦粒?这句农谚出自宋人释道原的《景德传灯录》,原句为:“春雨一滴滑如油。”这句话到了明朝大臣、文学家解缙那里,就有了几分戏谑的成分。解缙身矮善辩,擅联句,思维敏捷而性情率真。相传其幼时雨中摔倒,引得路人大笑,他随口赋诗曰:“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死一群牛。”
农谚说的“春雨贵如油”是说给麦苗听的。冬日里,麦苗俯卧在我的故乡碾儿庄的泥土上,在“雨水”的节气里,一场雨就可以让麦苗起身。我观察过,“惊蛰”一过,泥土里的虫子才会爬出来,而在“雨水”的节气里,麦苗就起身了,散发出芳香的味道。
碾儿庄是秦岭终南山下的一个小山庄,蛇一般扭曲着铺排在山坡上。春风来了,扫帚一般把坡上的积雪、污垢赶到坡下很远的地方。这时候,坡上的泥土就会冒出热气,像是从睡眠中醒来,打着长长的哈欠。这时候最忙碌的是春雨了。它把山坡清理干净,把树木、石块、麦苗、草叶擦洗干净,甚至连河沟里的小石子也不放过。小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但却是绿叶的背景。
春风春雨是春天的使者。这样的比喻丝毫不过分。只要有一点风雨,泥土里就会有绿芽长出来,这就是春风春雨的伟大。谁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让从冬天走来的泥土苏醒,让草木出芽,让匍匐的麦苗起身。春天里人们都在赏花,可谁会想到这是春风春雨的功劳。
早上醒来,我喜欢到山坡上跑步。跑累了,蹲下身子,顺手捡起一个小棍在泥土里刨,刨着刨着,就刨出了蚯蚓。红红的,嫩嫩的蠕动着,泥土里最辛勤的耕耘者最早苏醒了,那么冷的冬天还没冻死它啊,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蚯蚓从泥土里出来,需要一场春雨。童年时,我刚学会走路,过罢农历二月二,吃过炒豆,一场春雨刚过,奶奶就牵着我的小手,在潮湿的院子、渠岸的泥土里寻找蚯蚓。发现了一条蚯蚓,她便欢叫一声,用一根树枝将一条条蚯蚓蜷曲着的身子拨直。蚯蚓展开了身子。那一刹那,我仿佛感觉到蚯蚓的呻吟,于是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
这是春天里的回忆了。我对春天的感觉不是树上的嫩芽,也不是苏醒了的蛇,而是蚯蚓。蚯蚓从泥土里爬出来,满怀对春雨的感恩。
一个人,的确是在春风春雨里长大的。十八岁那年,我才懂得了风是由无数个线条组成的,而过去,我将它视为一个整体。我分明看见,春风的线条搅乱了空气中的寒流,春雨的抚摸带来了草木的芬芳。一抬头,碾儿庄山坡上一簇簇四个瓣儿的山桃花,在一个春雨之后的清晨纷纷绽开。我便知道,春天来到了碾儿庄。我来到田野,双足站在泥土之上,须臾间,泥土便通过我的脚掌向我播放着温暖,灌注着清气。我忽发奇想:只要在春雨灌溉的泥土里久久凝神伫立,当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促我成长。那是地气,顺着山坡和碾儿河翠绿的芦苇和草丛潜聚到我的脚下,通由经络,慢慢地升腾到我的胸间、发际,遍布全身。
我常常这样想象我的出生:春风徐来,在碾儿庄山坡的苏醒中,一团泥土拨开草丛、庄稼和石块,缓缓拱出地面,在拱起的过程中长出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四肢。春雨点点滴滴灌入我的躯体,成为鲜红的血液。
这宛若心灵的回归,像一位至今查不到名字的俄国诗人所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春风春雨,是人间的大恩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