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秦始皇和他庞大帝国是我的
汉中王和三千里汉水是我的
秦岭挺起的脊梁是我的
汉水百转的柔肠是我的
秦风楚韵是我的
稻鱼粟麦是我的
而我是你的。我的童谣和哀乐是你的
我的热爱和悲伤是你的
我的前世和来生是你的
我的流域、我的江山、我的宇宙都是你的
我看到了娘的痛
我小胳膊小腿儿 胖乎乎
娘说 多像藕啊
我不说话不走路 耍赖
在娘的怀里 吸娘的血
还来不及剔骨还血 就被风火轮砸了
一下子 砸出去四十年
娘说儿啊 人一辈子
像藕 要一节一节的过
想起回头 我才从一劫一劫的
伤疤 看到了娘的痛
还 乡
我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以前一直想着
远游。怀抱一本书,被风吹出小山沟
一路走州过县,翻过了秦岭
翻过我十年寒窗梦。书里没有黄金屋
也找不见颜如玉。只有一床薄棉被
包庇我的寒心,只有一口破木箱
收藏我的生活。娘一针一线缝补
一个穷家小户的漏洞,一把棉花就打发了
我一生的温暖。父亲一榫一卯拼接
一个山里娃儿的前程,几块木板
就夹住了我的命运。我像一只蜗牛
沿着箱板上的木纹,爬过了大半个
祖国山河,消耗了几十个春秋
生命的轨迹,仅仅呈现出小半个
驼背一样的弧线。像一把弯弯的镰刀
父亲挥舞了一辈子,父亲挥镰的姿势
无比优美,构成了故乡全部风景
招我还乡。第二个愿望就这样风生水起
在宿命里一个转身,我的双脚
一只踩上了阴影,一只掉进了深渊
消失的村庄
我苦口婆心有什么用 土豆出门了
矿洞比窖洞要深邃得多
玉米咬牙切齿 咒骂乡村
大豆铁了心 从山路上连滚带爬绝尘而去
就连乖巧的红杏 也粉腮带泪
做梦都想走出土院墙
村庄一下子宽大了许多 北归的燕子
懒得去衔泥筑巢 满山满山的空屋子
统统收留了它们 和老人
野草乘虚而入 占据了大片大片的土地
完全放下了对锄头的忌惮 疯狂生长
一阵风吹过 燕子看见了
野草长舞水袖 还把一粒草籽
弹进我的眼里 流下一滴酸涩的泪
我流泪有什么用 兄弟
即使走出一步 就再也走不出
我流泪的视野
你交给我一个远方
我在低处 被生活围困
粮食和菜蔬 穿越体内红色隧道
如一列火车 敲打铁的事实
风衣猎猎如风 紧紧搂抱
越来越低的温度 而茅庵
顶一头白发 隐没于茫茫雪山
高贵的灵魂 冰凌一样倒挂檐下
滴滴答答 落下晶莹的泪
一寸光阴 一寸金
我一头浓密的好日子 开始落叶缤纷
留给往昔 那么多灰白印迹
从北羊山到天堂山 远大前程
已被重峦叠嶂布下幽谷 交给了
盘山公路 弯弯曲曲
牵挂 未知的远方
土 豆
土豆是乳名 被一群戴草帽扛锄头的人
亲热的唤叫 在掌心里
滚来滚去 如草尖上的晨露
擦亮了乡亲掌纹上 模糊的生命线
把土豆植入土地 等于把前半生的爱
藏进了心里 从春到夏眼瞅着
长出肥绿茎叶 绽放白色小花
好日子 清清白白
七月 头顶那颗希望滚烫
再也无法等待 乡亲就用锄头尖锐的疼痛
打开表面生活 从内心深处
把问题一个个取出来 一部分被厨刀
逐一剖析 另一部分窖于宿命
留待后半生慢慢咀嚼
我为二哥做一盘菜
我怀疑从山西煤矿回来的二哥
是不是二哥。掉了几十斤肉的二哥
头发长成茅草的二哥,衣服上
扯满旗帜的二哥,远看
像一粒尘土,近看满是尘土
的二哥,被我紧紧拉住双手
说不出话来的,还是不是二哥
切好牛肉、鸡肉、腊肉,再做一盘
木耳拌洋葱。二哥说着煤矿的黑
我剪去了木耳的耳根子。二哥说着
煤矿里的矿难,我开始剥洋葱
一层层剥,一层层剥,一直剥到
问题的核心。然后,我们兄弟俩
谁也不说话,一把一把抹眼泪
兄 弟
一棵树上的分杈。打小就懂得亲近,
手拉着手,脸挨着脸,就连
与风儿游戏,动作也是一模一样的。
长大了,个个腰粗膀圆,
拥有自己天空,和依人的小鸟。
尽管,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争一争,最终会自觉礼让,
点点头,互致问候,和谅解。
这就是兄弟啊,无论怎样旁逸斜出,
都会抱成团,而不脱离根本。
想起故乡的地名
故乡有一大串土名。站在村头一喊
人应为人名,山应为山名。
小时候,我喊出第一个地名
那个地方,就是我的远方。
喊得多了,就有一座座山一条条河一个个
村庄
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我捧在手心
一直送到,远方以远。
故乡的地名,无法从地图上寻找
像乳名,只存活在亲人的心里
只用爱恨、神祇或传说命名
每个地名,比人名长久,比村庄古老。
小时候,这些地名都在我的前方
我像认亲一样,认一个,喊一个
一路走过来,我的爱情线,命运线
山路一样弯弯曲曲,拐进岁月深处……
再喊的时候,所有的地名
都在身后,拖成生命长长的影迹。
我一再练习方言
一棵树进城,被截去了枝叶
只剩下肋骨。从伤疤里萌发的新芽
开枝散叶的声音,都是普通话
我一再练习方言。面对
一片树林,一畦庄稼
重新找回方言的抑扬,和顿挫
让回音,再次从山谷荡出
母亲喊归的黄昏。让炊烟
再次牵回游子回家的脚步
父亲拄锄而立,聆听大地物语
如玉米长舞水袖,一阵风
就把乡情,送向远方以远
我一再练习方言。因为我怕
真的回到故乡,因为说错了一句话
乡亲们就把我当成了外乡人
村 姑
满山遍野,都是她们的倩影
木本的有桃花,梨花,杏花,桐花
草本的有兰花,莲花,荷花,菊花
有扭着腰肢唱着歌儿的山泉细溪
有扑闪翅膀飞翔的喜鹊儿蝴蝶儿
风儿带着芬芳花香,四处疯跑
金,银,玉,待字闺中,轻易不露面
云,霞,虹,心性高过大山
引领着春夏秋冬,浪迹天涯
雨雪冰霜,喜欢板着脸。而星和月
眨着眼晴,静静欣赏这群
美丽的词语,擦亮故乡迷人的风景
想起北方
想起北方,我已占领了五月
满山遍野的金银花,在为我一人绽放
我手握镰刀,为麦田扫黄
一不小心,撩开了农历的裙角
看见麦子遮不住的羞涩
一粒一粒,都裸给了阳光
你从体内,取出北方的石头砸我
南方的脚跟。四目相望
三千里相思,还不够今夜一首诗挥霍,或痛饮
我的乡愁只是内心
一缕割舍不掉的深情
此生耗去的光阴:故乡16年
省市6年,县城20年,外县10年
故乡仅占三分之一还不到
却要我日思夜想,一生难忘
回到故乡,其实很多人
并不认识我,而认识我的
或外出打工,或生老病死
或迁徙到城镇。都跟我一样
随遇而安,错把异乡
当做了故乡。而故乡
正随着光阴的流逝,渐渐
淡忘了我。我的乡愁
只是内心一缕割舍不掉的深情
只想握住一把土
一棵树苗,从江南过来
主人把它从圃地拔出来,又塞进
黑乎乎的车厢,就没黑没白地
上路了。好似短短几天,就走完了
它一生的黑暗。沿途颠簸,奔走
穿过了几个省,动荡的时光
终于抵达,命定的归宿
树苗满脸倦色,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蜷在车厢一隅,等待主人
为它寻找落脚之地。细弱的根系
蜷起来,又使劲地伸开
就像一只小手,只想再握住一把土
哪怕一把土,它就能重新活命
汉 字
欲望一旦生成,就需要它们
完成认知使命。它们像一个家族
众多成员,或一个人的命
反复出场,扮演不同的角色
好坏,褒贬,美丑,善恶
瞬间被打入命格,如此被动且无辜
还会被不同的笔,反复修改
存在的高度,和分量
作为个体,常常被集体意志覆盖
赋予歧义,或多义
而令人费解,误解,甚至无解
梦回老家
梦回阳坡垭 比老家更老的家
三间茅屋 六十年前已为秋风所破
还逼着茅草 把荒芜写满了山坡
旋起的尘土 又被尘土掩埋
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啊 一个人
蛰居在垭口坟堆 眼瞅着儿孙们
无论去哪儿 都得走一走下坡路
老家压在父亲肩上 从阳坡垭挪到岩屋
又从岩屋挪到无常沟 一路下坡
生活越走越低 越走越低了
想起奶奶 奶奶还在高处啊
父亲一声悲叹 一下子
就把一辈子的恶气 出完
然后 被唢呐和哭声抬上了白家坡
我借秋风 为奶奶扫一次墓
再借秋风 数一数坡地上枯萎的时光
我也要走一走下坡路啊 去渡过汉江
白公智,民间诗人。陕西省旬阳县人,现居镇安县。已在《诗刊》《诗歌月刊》《星星》《延河》》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1000余首。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鉴》《新世纪好诗选》等多种选本。诗作《满岁》入选2013中国好诗榜。获第二届金迪诗歌奖卓越诗人奖。著有诗集《村居笔记》《与子书》及《纯诗九人行》(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