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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6月23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鱼腥草
(小说)
文章字数:5484


  冯桂平
  村委会的院子空荡荡的,我转悠得越久,它就越显得寂寥。
  幸好这时有个六七岁的孩子闯入视野。他背着书包,似乎有点犹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迈进了村委会的大门。来到办公楼前的斜坡花坛边,他瞅我几眼,然后趴下身子寻找什么。
  他一边搜索那几乎没长什么的花坛,一边往我这里打量。我假装无视他,把头别向一边。
  我在城里长大,刚参加工作就驻村扶贫,有点不适应。尤其下班以后,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快要憋疯了。
  我还不太习惯和村民讲话,即使一个孩童,也没想到该说什么。
  因此,我转悠出院门,想向前面的大桥走去。
  “叔叔!”那孩子突然喊了我一声,而且是用我最熟悉的普通话喊的。
  我被一种亲切感拽住了,不由地回过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那孩子乞求似的盯住我,见我没有说话,似乎受了挫折,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继续搜寻花坛。
  我有点遗憾并懊悔,只得继续捣蒜似的往前走。
  突然,那孩子飞跑着出了村委会院子,向我追来。我内心一阵暗喜,转回身子,等着他跑近。
  他手里捏了几株小草。
  “叔叔,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鱼腥草?”
  我连麦苗和韭菜都区分不开,鱼腥草更是听都没听过。我心头一惊,不由脸红起来,支支吾吾。
  “叔叔,你认识鱼腥草吗?”男孩满怀期待地巴望着我。
  “你找鱼腥草做什么?”
  “我家人牙疼,要鱼腥草煎水。”他的回答很认真。
  我有点小感动,如实说:“我不认识这种草,也不认识鱼腥草。”
  男孩难掩表情的失望,默默返回村委会。我自觉没趣,大步走开了。
  第二日,第一书记老曹要带我入户。我问他去哪儿,他指了指村委会西北方的高地说:“我包的贫困户,陈树根家。”
  那地方距离村委会直线距离只有几百米,临着河流和公路,位于几十米高的悬崖顶。一块缓凹地,一些梯田,两户人家。从这边看过去,黄黄绿绿的梯田搭配上一丛竹林,俨然一道胜景。我早就想去玩耍,只是没有机会。
  老曹书记开车载着我,三两分钟来到那悬崖西边,转过一个弯,一处豁口突然出现了。豁口里的石阶路很陡峭,盘旋而上,曲径通幽。
  来到悬崖顶,因为有稠密的树丛环绕,已不觉前面是悬崖绝壁,没有了险峻之感。
  穿过竹林时,五头牛眼巴巴盯住我们。我不敢太靠近那牛,绕着走。老曹书记却拍着一头牛犊说:“这都是贫困户陈树根养的,他只会养牛,也善于养牛。”
  出了竹林,来到土房子前。一只老狗躺在路口,它老得毛发都变成褐红色了,见了我们不动也不叫,只是扬起头盯住我们。
  我见了狗就紧张,老曹书记安慰我说:“别紧张,这狗老得牙都没了。”
  他边走向大门边高声大气喊道:“陈树根,你的牛都饿跑了。”
  一个孩子跳出大门。我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男孩吗?他见了我们很高兴,冲家里大喊:“爸爸,曹爷爷来了。”
  然后,他盯住我看。我们心有默契,笑而不语。
  屋里不见吱声,老曹书记走进去。我和男孩跟了进去。
  堂屋地面坑坑洼洼,摆满家具,中间摆放着一高一低两张凳子,高凳子上展开着书本作业。
  进了房间,更觉寒碜,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光头男子和衣躺在床上。他胡茬浓黑,神情黯然,见了老曹书记,勉强爬起来,那行动迟缓的,似乎有重病在身。
  男孩从外间搬来他写作业用的凳子,放在床边。老曹书记摸了摸男孩的头,似乎很满意,对男孩爸爸笑骂道:“你个东西,几天不见,得是懒病犯了,真像条干树根,我怎么看你要死的样子。”
  陈树根坐直了身子,招呼我随便坐——男孩给我也搬了张凳子,然后陈树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那个叫“陈陈”的男孩,吩咐他去买包烟。老曹书记连忙说不用买并掏出自己的烟,但陈树根硬要儿子去买。
  陈陈接了钱,飞快出门。我跟出去想拦住他,但他一眨眼就进了竹林。那只老狗跟了下去。
  老曹书记给陈树根发了根烟,给自己点上一根,责备说:“你瞎折腾啥,非要这时候买包烟,多难跑,娃上学路过时买不行?”
  陈树根却激动地说:“曹书记,我故意把娃支走是有话要对你说。我要求搬迁,不危房改造了!”
  老曹书记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跳起来,大声说:“危房改造可是你自愿的,也符合实际。你搬迁图个啥?”
  老曹书记五十多岁了,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暴躁,可说话还是很带劲。接下来,他放鞭炮似的炸了一气,大意还是说搬迁不符合实际,危房改造好。
  我转悠到堂屋,东瞅瞅,西望望,却用心听着老曹书记的话。即使在屋外,那高八度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老曹书记讲了很多,陈树根始终不吭声,待老曹书记累了,他才说:“曹书记,我要搬迁,不为别的,只想离开隔壁那可恶的女人,她嘴毒啊。”
  我本在屋外,听陈树根说出这话,立即来了兴趣,走进去认真听。
  陈树根讲,他自幼家贫,没什么文化和特长,眼看快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自知这辈子娶不上媳妇,担心晚景凄凉,便抱养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现在的陈陈。
  那男婴的妈妈是个弱智,起初,大家很担心陈陈会跟他妈一样。但是,陈陈一切正常,聪明伶俐,而且还特别贴心孝顺。陈树根欢喜得不得了。
  陈陈当然要问他,别人都有妈妈,自己怎么就没妈妈。陈树根就撒谎说,他因为家穷,娶了个傻子当媳妇,那傻子疯疯癫癫,涨水时落河里,被洪水冲走了,连坟墓都没留下。事实上,陈陈的亲妈妈确实已经落水淹死了。
  陈陈信以为真,从此不再追问。但有个女人,陈家唯一的邻居,爱逗陈陈。
  “小陈陈,你是哪里来的?”
  “你是大河边捡到的,草丛里捡来的,当时就跟一条虫一样。”
  “你爸在路边放牛,听到有娃娃哭,走过去掀开草丛一看,呀,有个光屁股的男娃娃。”
  “你是用挎篮捡回来的,用猪草包着,掀开猪草,红赤赤的,跟小猪娃一样。”
  那女人总爱拿陈陈的身世开玩笑。陈陈小时候不以为然,渐渐的,就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陈树根亲生的。
  陈树根很在意这件事,私下劝说那女人不要跟陈陈提他的身世,那女人却偏要提,以此为乐。陈树根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在那女人面前装凶。万一她不高兴,就把事实说出来了。
  陈树根着急呀,这一着急,心如火焚,牙龈也上火,感觉自己就跟病了一样,浑身无力。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搬迁,从此躲开那个女人。
  老曹书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立即向陈树根拍胸脯保证他能解决。
  老曹书记带着我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也是贫困户。那女人没有恶意,但不是灵性人,不明事理罢了。老曹书记耐心教导一阵,再大言吓唬一番,那女人便唯唯诺诺地表态,以后再不开陈陈的玩笑。
  周一下午,又剩我一个人在村委会院子里空转悠,远远看到陈陈走近。这次我主动迎过去,他也高喊着“叔叔”向我奔跑过来。见他没背书包,我便问:“放学好一会儿了,你怎么不回家?还有,你不背书包回去做作业了?”
  陈陈说:“我的作业做完了,不用带回家。我想再去找鱼腥草。”
  想到他的身世,我突然有一种怜悯,便想帮他寻找鱼腥草,顺便打发无聊。
  我们边找边走,再见到那天他拔的草,他告诉我是车前子,不是鱼腥草。
  迎面遇到一位大婶,我们请教鱼腥草长什么样。大婶讲,鱼腥草的叶子像红薯叶,绿油油的,闻上去一股腥凉味,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溪沟就有。
  陈陈领着我,绕过小学,进了溪沟。溪沟里长满杨树,浓荫蔽空,光线幽暗。我们相互壮胆,在树下仔细搜寻。
  不知不觉已走出些距离,迎面出现几片台田和斜坡地,视线豁然开朗。抬头看天,乌云堆叠,似乎要下暴雨。
  空气特别闷热,我一直在心底犹豫要不要回去。陈陈似乎一心想着找鱼腥草,并未觉察到天气的诡异,仍往上走。我只能默默跟随。
  突然,鸽子蛋大的冰块砸下来。我意识到竟然下冰雹了,转头就想往下跑。陈陈急忙拉住我说:“叔叔,不能跑,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我们继续往上跑,藏在溪边一棵极大的核桃树下。
  冰雹暂停后,我们担心它还会杀个回马枪,没敢着急回去。陈陈搬来两块石板,我们垫着石板坐在溪边的土埂上聊天。我问他一些有关学习成绩、有何亲人等问题,他很快乐地一一回答。
  突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清凉味。那味道像什么呢?对了,薄荷糖的清香味。经我一说,陈陈也注意到了那气味。
  我们都有些兴奋,就近寻找,发现了脚下的一种椭圆叶子的草。那草最高不过一尺,每株都是独立杆茎,生在水边的淤泥里。掐断叶子闻一闻,浓重的清凉味。
  这应该就是鱼腥草了。我和陈陈认定之后,扯了几大把,然后往回走。走到村委会门口,我见院子空落落的,不见一个人影,突然决定去陈陈家玩一趟。
  陈陈走得很快,他担心家里的情况。我不明白他家里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是晾晒了被子或者粮食?
  一口气攀上那些台阶,累得气喘吁吁。陈陈开了大门,给我搬出一张凳子,让我坐下休息。他急匆匆端出一瓢玉米粒,站在门前大声呼唤。
  我正纳闷,这是要呼唤什么?突然听到屋后传来“咯咯”的叫声,一只大公鸡飞奔过来。接着,两只、三只、四只……
  转眼间,几十只大公鸡蜂拥而至,簇拥住陈陈打转。陈陈没有将那瓢玉米粒全部抛撒在地上,而是间隔着抓一把,往地上撒几粒。公鸡被引诱,全都围着它,定定等着吃食。他在数公鸡!我走过去问:“多少只?”
  “三十二只,没有少。”陈陈兴奋地说,然后将一瓢玉米粒撒开。公鸡争先恐后,奋勇啄食。
  接着,他又从家里拿出几棵大白菜,用大刀剁成碎粒。碎菜叶里搅拌一些玉米粉,端到房屋的山墙外,那里有两只大鸡笼,一只鸡笼空着,另一只鸡笼里关了十来只母鸡。
  陈陈把鸡食均匀倒在鸡笼外的木食槽里,母鸡也争着抢着啄食起来。
  经过一番询问,我才知道,年初帮扶工作队发鸡苗,很多贫困户不愿意养鸡,陈树根也不愿意养,但陈陈愿意养。他说爸爸养牛挣钱,他也可以养鸡挣钱,于是领了五十只鸡苗。
  喂好了鸡,他又从家里拿出一只篮子,走向竹林。我紧跟在他身后,来到山窝里的一个平台上,眼前又是一亮,那里竟然有三排木耳架。
  果如陈陈所担心的,冰雹打落了不少木耳。
  我帮他拾完木耳,满满一篮子,天色已暗。陈陈焦急地说,平常这时候他爸爸该回家了,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没回来。
  再回到家里,他洗干净我们找到的鱼腥草,在火炉生了火,拿出一只很有些年月的瘪铜罐熬汤。我看明白了,他用鱼腥草煎水,给他爸爸治牙龈疼。
  我坐在火炉边,默默看他刨土豆。他刨的都是挖伤的土豆,并说要先吃带伤的土豆,因为带伤的土豆容易腐烂。
  刨好土豆,他又洗干净刚拾的木耳,摊开在竹笆上晾干。
  他还给一只碗里用盐水泡了些木耳。我知道他在准备晚饭,问:“你会做饭吗?”
  他说:“不会,但我会准备做饭要用的东西。”
  陈陈还在说些什么,但我已陷入了沉思。面对这个刚上二年级的少年,我有些羞愧。
  天色完全暗下来,陈陈一边担心迟迟未归家的爸爸,一边小心翼翼提醒我是不是该回去了。我看了看村委会的楼上,没有灯,院子里也没有车,便知道老曹书记还在深山里。依他的风格,这时候肯定忙着调查登记烤烟受灾情况。
  我不着急回去,陪他等候爸爸回来。一直等到九点多,期间陈陈多次出门瞭望,甚至喊了他爸爸几声。我也多次看向村委会那边,但见窗户没有灯光,院子里没有车。
  陈陈着急得要哭,我从他那稚嫩的呼唤声中听到了哭意,便想尽办法安慰他。他总算忍住没哭。
  幸好,陈树根终于回来了。他的衣服湿透了。陈陈一见到他就扑过去,抱住他大哭起来。
  陈树根安慰好陈陈,解释说今天突然下冰雹,一头牛受了惊跑不见了。他为了寻找那头牛,所以回来得晚。
  陈树根换了身干衣服。陈陈立即端上早已晾好的鱼腥草汤。
  “爸爸,这是我和叔叔一起找到的鱼腥草,给你煎了一罐水。你喝吧,喝了之后牙疼就会轻些。”
  陈树根把碗端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又提起铜罐,打开罐盖,往里面看。
  我担心找到的不是鱼腥草,便问:“是鱼腥草吗?我不认识。”
  陈陈也紧张地盯住爸爸的脸。
  “嗯,是的,凡是凉性的东西,都能败火。”
  说着,陈树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一碗水。
  我要回村委会了,父子俩留我吃晚饭,但我不饿。陈陈红着眼睛说:“叔叔,我送你。”
  我说:“不,你送我下去,一个人怎么敢回来?”
  他说:“我不怕,我有电灯和狗。”
  我说:“算了,让你爸爸送我到大路上吧。”
  陈树根打着灯送我下去。陈陈要一起送,被我拒绝了。
  我之所以要陈树根送我,是有满肚子的话想对他说。我想告诉他,陈陈是多么懂事孝顺,他完全没必要担忧。不知为什么,走在一起,我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草草复述了我们去找鱼腥草等琐事。
  不经意间就到了大马路上。我让陈树根就送至这里,却又遗憾想跟他说的话,似乎没把核心的意思表达清楚。
  又过了几天,听闻烤烟田的路挖结束了,车路通到陈树根家门口。老曹书记带着我去查看新路。
  我们在烤烟田中间遇到了陈树根。才几天不见,他完全变了个样,满脸笑容,神采奕奕,胡子也刮了,头上长出了黑黝黝的发茬。他一见老曹书记,立即递烟问好,并说他家危房改造的木料都准备妥当,工匠也请好了,现在车路也通了,就等水泥沙子运到家门口开工。
  老曹书记说:“你不搬迁了?”
  陈树根满脸堆笑说:“不搬迁了,危房改造!”
  老曹书记说:“嗯,我看你现在已经不是那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感情是病好了。”
  陈树根说:“好了,完全好了!多亏这位干部帮我儿子去找鱼腥草,治好了我的风火牙。”
  老曹书记瞥了我一眼,大声对他说:“我看你是心病,心药医好的,那鱼腥草能有这么大作用?”
  陈树根唯唯诺诺,也不反驳。
  傍晚,刚回到村委会,老曹书记也捂着半边脸骂牙疼,并让我去扯些鱼腥草回来,给他也煎碗水喝。
  我屁颠屁颠跑进溪沟,扯了一大把鱼腥草回到村委会,交给他。
  老曹书记一见我交给的他的东西,哭笑不得地嚷嚷起来:“这哪是鱼腥草?分明是薄荷!没见过薄荷,薄荷糖你总吃过吧!”
  作者介绍:冯桂平,男,1988年生,商洛镇安人,儿童文学作家。毕业于西安科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就职于商洛市生态环境局镇安县分局。曾获第一、二届“包商银行杯”高校征文小说优秀奖,首届“古贝春杯”全国暨海外华人小小说大奖赛优秀奖等征文奖十余次。有少量作品发表在《延河》等杂志刊物或年选集,长篇儿童小说《獒王归乡记》获第五届“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并由大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