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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8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雷阵雨
方英文
文章字数:1856
   大自然每时每刻都在演出。其中最具观赏性的演出,当是夏日的雷阵雨。不过观赏雷阵雨,地点得有点讲究。首先排除大城市,因为大城市楼群密集天空逼仄,人们忙于奔名走利,也压根没有闲工夫仰望天空。广阔的大平原呢,气温均匀,雷阵雨少。况且大平原目无所极,鲜有参照物衬托,雷阵雨就显不出旖旎与华彩。不用说,最佳观赏地无疑是山中了。
  然而山中也是个笼统的概念。比如狭窄的山沟里,天空一线如同裹脚布,就看不全云之形貌了。导演雷阵雨的是风,云则是雨的主演、雨的娘。主演只暴露一绺脸蛋,自觉美色无故遮蔽,观众亦感蒙人,双方皆觉燥气塞胸,不能畅快。又假使看台选在江渚河汀呢,视野倒是开阔了,舞台却显偏大,演员那几把刷子涂不满天空,观者依旧无法因气势恢宏而灵魂震撼……思来想去,还是敝乡的夏日阵雨最有看头。
  我老家不大也不小,河水由东向西流,宽度一支烟吧。南岭峨峨,北坡迤迤,环山拱卫,既自在安全,又开朗逸怀。川道平展,半是旱地半是水田。面粉与大米古来算细粮,所以收麦与插秧,是农活里最辛苦的。
  收麦时烈日光焰浇灌草帽,地面焖气同步烹升。但是龙口夺食,也顾不得什么了。两镰一把麦,摞于屁股后。继续伸镰圈割,胳膊每被麦茬划出痕印,红血渗出遭遇黑汗,那个焦辣滋味,公子王孙是体会不到的!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喜悦叫道:来风了,好舒服!蚂蚁乱跑呢,怕是要来雨!这话引得大家抬起头,果然看见南岭上方涌来一大堆云。那云的边沿如薄纱般透亮干净,云肚子却是浅黑团块状的——
  奇怪的是,那云的速度并不凶急,容颜也不甚恶劣。可是眨眼间,随着凉风拍颊,地面的阳光被一张巨大的床单一遮而过,天云就变了,眼看着黑了,恶了,好像云之上正有几个莽汉倾倒墨缸——云团一下子就发怒翻滚起来,如同开水锅里扔进几十头活猪!同时细风如无数条看不见的小蛇,唰唰嗖嗖揩胳膊拭腿铺排而来、急速滑去,于是那未割的麦田被劲风碾压仰伏、弹起来再被压伏。
  雷声隐隐落下,雨珠溅腮,潮气灌袖。
  赶紧撤!人不怕雨,亲爱的细粮麦子,那是万万不可淋湿,淋湿了就沤霉了发芽了。大家快速捆了麦把,夹着抱着挑着,草帽如飞碟,逃命似的奔向仓库,麦把子们全蹲靠了檐墙。站在屋檐下,掏纸卷烟,边拉扯淡话边看雷阵雨——
  云,本自南岭来,眼下却遮掩了北边的天空。雷阵雨如同天与地打情骂俏,空气与光色就反常了。南岭半山腰之上的林草,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锈铜色阳光——抬眼上瞧,天空一绺蜿蜒蓝,长长的蓝蜿蜒,不见两端。这样的天象在其他季节是断然不会出现的,因为其他季节下雨,整个天空必定铺满了云,厚薄均匀、横竖一色,绝不会半边云雨半边阳光。
  此时的云团云块,整个儿铺展了北空,于是大半条川道,全然是天黑前的样子,庄稼与草木一概摇晃发抖,不知道降临何等恐怖。
  果然闪电来了,闪电由下川的天空突然出现,如一坨火拳头,猛地一展一甩,抛出一道金色的火鞭直扑我们头顶,火鞭几乎同步开出火叉、生发出多条支流火,整个天空被撕裂了、挖烂了,像是被激怒的泼妇挖抓了,山川万物被这突迸的光焰显影出来,战栗变形——大约两三秒吧,这才听得嘎咚咚三声炸雷,恍若巨大的天石群砸地锥耳——刚爬上田埂的三只鸭子,被炸得仰滚田里,强劲的风砍刀般掠过,掠折了河边大柳树最粗的那根枝丫,另一棵胳膊粗的杨树索性被拦腰削落堰渠里。
  唰,唰唰,雨来了。雨声如同排笔涮锅油、摊煎饼,唰唰唰,唰去复唰回,地面就成了麻子脸,却不刷了也不唰了——
  送目远望,在下川的南坡,但见一袭雨袍,银灰色的雨袍,垂线密织着向我们移来。气温至少降了三度,人们断不清那将至的大雨会造成何种破毁,有人便牙齿打磕磕,身子也筛晃,打尿颤似的。这雨,到底上来好,还是不上来好?意见相左。
  甲:苞谷正灌浆,天又旱,正需要雨呢。
  乙:这么多麦子还没收回来,下雨就霉烂地里了!
  丙:最好半夜里下场雨,白天大太阳好收麦。
  丁:老天爷这么顺人心?你亲戚啊!
  眼前那雨袍,距离我们不足三百米了,灰蒙蒙白茫茫哗啦啦,如同电影里的敌军气势汹汹包抄过来——突然又一声炸雷,虽然没有中场的雷声震撼,但也足够吓人,于是那雨袍就单薄了,衰而退步了。退着退着,没有了,帘卷上天了。
  上来一个邮递员,邮包湿的,说方才下川砭子沟大暴雨,瞬间发起洪水,把一头牛冲了四五丈远。
  天云开始流散,依然响雷声,只是这雷声像是贤淑媳妇哄娃娃睡觉,犹如蜜蜂声远去。
  大家继续下田割麦。两只麻雀叽喳着,蹦蹦跶跶于田畔寻啄麦粒。一道彩虹由池塘飞起,飞接北天之云。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鹰,双翅微抖,悠然自信地攀升着。升到高远处,开始倾斜滑冲,翅膀纹丝不抖,猛加速度、直剪彩虹——宣告这场悬念起伏、动人心魄的夏日雷阵雨表演,惊艳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