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不久，我送儿子到他学校那边的出租屋，发现有燕子正在门外的电表顶上垒巢。
　　房东阿姨说，燕子到处拉，你要是嫌脏，我就把这窝戳了。我说留着吧。就这样，眼看着燕巢一层层地垒高，建成了。一只燕子安卧其中，看样子要孵蛋了。
　　有一天，我听到了雏燕微弱地嘶嘶的叫声，又有带着血丝的蛋壳掉在地上。我把纸一样薄的蛋壳捡起来，收进了一个小盒子。我问儿子，燕子一窝能孵几只。儿子说五到六只，我不大信他，不可能那么多。
　　三天后，再不见有蛋壳掉下，我拼凑了收集到的蛋壳后断定，顶多三只。
　　接下来，每天进出，我都会仰头望向燕巢。小燕子那阵还小，只能听到叫声。
　　渐渐的，能看到一窝小燕子了，头顶是黄黄的茸毛，还没长出羽毛，身子都赤裸着，它们挤挤挨挨挤成一团，难以数清个数。
　　我关注着它们的动静，在听到父母回巢时，它们才一个个伸直脖子，张大镶了黄边儿的嘴巴，叽叽喳喳地争叫着。这个时候，我忙踮了脚尖，伸长脖子，数小燕子的嘴巴，四个还是五个，总也数不清楚。
　　日复一日，我一直纠结着，到底有几只小燕子？
　　有一天，望着燕子父母的身影，我发现它们明显瘦了，我体悟着它们的辛劳。白天，外出觅食喂养孩子，来来回回穿梭忙碌，几乎没有一刻的停歇。晚上，它们一只站在燕巢边，一只站在电表的保险插销上，一上一下，彻夜守护着。
　　儿子学习用功，晚上睡得晚，要到十二点半左右。其间，我们如厕，洗漱接水，进进出出，开门关门，动静不小，楼道的感应灯也随之明灭。打扰到燕子一家，这让我心生歉意。我想，它们真不该筑巢在这里。也许时间久了，它们已经习惯了，就像我习惯了其他住户大喊大叫、上下楼梯跑跳一样。
　　有时候，我故意站在燕巢下面，做出觊觎小燕子的举动，我想试探燕子父母的反应。
　　燕子父亲木讷，一旦反应过来了，便会大叫几声，在院子上空和屋檐间来回飞上几圈，而后就飞走了，几次都是这样。也许，它明白我并无恶意，只是在做样子。
　　可燕子母亲不同，它会发出尖厉短促的叫声，那叫声让我害怕。它不光尖叫着，还会俯冲向我，冲到距离我头顶近乎一米的地方，再猛然间调转身子离开。但它并不飞走，仍然盘旋在房檐。我试了几次，它都反应强烈，一次次冲向我。我不敢迎着它看，怕它会啄我的眼睛，低下头，缩了脖子，悄悄躲进屋子。勇敢的燕子母亲，让我由衷地佩服。
　　小燕子长大了，燕巢显得小了。它们挤成一团，一只动了，一窝都会动，一个个颤颤巍巍的，尤其是最边上的那只，我担心它会被挤出巢窝，从高处掉落下来，我找出一个纸兜，平放在塑料垃圾桶上，接在燕巢的正下方。空纸兜的空间能起到减震的作用，即使小燕子掉下来，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小燕子有几只，我还是没有数清，院子其他住户也是，有说四个的，有说五个的，也有说六个的。
　　有一天，我终于数清了：五只。那时候，它们刚刚长出了黑色的羽毛，翅膀和剪尾也一指多长了。
　　这一大家燕子，粪便越来越多了。窝小，它们屁股一撅，就拉在窝外了，噔的一声闷响，便便掉下来，掉在纸兜上。开始，我给纸兜上铺了几层卫生纸，收拾时一卷就好。时间一长，纸兜洇脏了，也不好收拾，还招来了苍蝇。好些天过去了，并没有小燕子挤落下来。我拿盆子盛了水，替换了纸兜，这比卷卫生纸干净些。
　　有天正换水，我突然想到，要是小燕子掉落盆里，会被淹死的。此后，就往盆里接浅浅的，刚刚盖过盆底的水。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一大早，儿子起床洗漱，发现一只小燕子死在了盆中。儿子叫醒我，我来不及穿好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门外。盆中的小燕子头朝下，是卧着的。我和儿子都觉得，它就是巢中最边上的那只个头最小的小燕子。
　　儿子说，它不是被淹死的，因为水很浅，它只要站立起来，甚至不站立，都不会有事。儿子还说到了优胜劣汰，说那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我很伤心，也很后悔，更多的是自责。我埋怨燕子父母巢垒得太小了。
　　趁着燕子父母不在，我用塑料袋装了死去的小燕子。匆匆地洗漱完后，走向屋后的坡塬，埋了小燕子，我默哀良久。我想，再过十来天，这窝小燕子就要出窝，它们会欢快地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们一道，自由自在地飞行在原畔的草木和房屋之间。一大家燕子呢喃有声，却唯独少了这只。它的夭折，多半还是因为我。想到这些，我泪眼蒙胧。
　　到家后，我躲进门内，偷偷地观察它们。它们依旧出外觅食，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站上燕巢边饲喂小燕子时，它们似乎发现了什么，神情稍有迟疑，但很快又飞走了。
　　看到这些，我心里宽慰了些，祈愿燕子父母不要伤心，也祈愿燕子父母眼拙，没有发现少了一个孩子。
　　终于，四只小燕子长大了，它们时不时在燕巢里伸腿展翅，还轮番扑闪双翅，做出起飞的动作。它们很快要出巢了。
　　一个早晨，我竟没有听到小燕子们熟悉的叫声。起床查看，发现它们已经飞在房檐口。燕子父母终于可以歇口气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小燕子跟着父母飞出去了，有时候半天不见踪影，有时候又齐刷刷地飞回来。
　　再后来，它们偶尔飞回来，转悠转悠，又飞走了。
　　再后来，一连好几天，我再也没看见它们。
　　现在，每天看着燕巢，觉得它和我一样，被遗弃在屋檐下了。
　　一到傍晚，我会站上楼顶，眺望夕阳下暮色中的秦岭，看燕雀戏逐着飞越一家家的屋顶。那么多的燕子上下翻飞，我不知道哪几只是我屋檐下的燕子。
　　七月临近，雨连天下着。一楼洗澡间的水泥屋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我抓了一大把大米撒了上去。
　　午后清静，我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望向那里，等着燕子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