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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9月2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母与子
贺绪林
文章字数:2608
  

  我不幸又住进了医院。
  几天后,来了位新病友,紧挨着我的病床。他二十出头,身体羸弱,脸色苍白,如同刚刚露出尖尖角的小荷遇到早霜的袭击。他睁大着忧伤而又好奇的眼睛,环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露出了苦涩、友好的微笑。我以同样的微笑迎接着他。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的名字叫陈全生,来自渭北高原一个偏僻的乡村,带着淳朴、憨厚的气质。我很喜欢他,但更喜欢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陪伴他来的。老人酷似我的母亲,黑色衣裤,灰白的头发;田野的风雨、长年的阳光、艰辛的生活给她那消瘦的脸庞刻满了皱纹;颧骨高凸,眼窝塌陷,浑黄的眼珠里包藏着忧郁悲伤,流露着和蔼慈祥和希望之光。
  小陈患骨髓炎,伤口不断线地流脓,医生说有截肢的危险,他的情绪很低落。每有空闲,他母亲就坐在他身边,面带微笑给他说着闲话,尽管老人不善言辞。老人很勤快,不等护工来就把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病友们不让她干,她笑着说:“这点活不算个啥,就当是活动胳膊腿哩。”
  每每看见她为儿子铺被褥、理枕头、擦洗身体、用匙子喂食物,我就想起了离我而去的母亲,绵绵的思念在我心中卷着狂澜,禁不住泪水溢满了眼眶。
  老人看到我眼里的泪水,便来到我的床边,关切地问:“你咋了?身子不舒坦?”
  我慌忙掩饰地抹一把眼睛。
  老人说:“我给你叫大夫去。”
  我摇摇头。
  “喝口水吧。”老人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轻轻推开水杯。老人放下水杯,从我的神色中看出了我的心情,不再说什么,坐在我的床边,用她那瘦骨嶙峋劳累一生粗糙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额头、头发。一股暖流顿时流遍了我的全身,久违了的母爱沐浴着我带伤的躯体,驱走了我心头的凄凉和寂寞。我完全沉浸在一片温暖之中。我幸福地微闭住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份慈爱……
  一天中午,我斜靠在被子上读一本杂志。突然,小陈惊呼起来:“妈!妈!……”
  我吃了一惊,抬眼去看,只见他侧身爬在病床上,眼里充满着恐惧,额头渗出了冷汗,两只手向前伸着似乎要抓什么,嘴里不住地呼喊着妈。
  显然,他是被噩梦惊醒了。
  老人正在洗衣服,见儿子这般模样,没顾上擦一把水淋淋的手,慌忙奔到儿子病床前,拉住了儿子的手。儿子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紧紧地抱着母亲,好像一个快要掉进深渊的人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棵老松树。
  “妈,我怕……”儿子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大几的小伙,小娃娃似的把脸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胸脯上。
  “甭怕,妈在你身边哩,我娃甭怕…….”母亲搂婴儿似的紧搂着儿子,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和背,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眼里饱含着疼爱的泪花。
  我深深地被这一幕感动了,禁不住热泪涌出了眼眶……
  二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小陈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连医生也感到惊奇。然而,小陈的母亲却躺倒在病床上。
  儿子羸弱的身体强健了,苍白的脸色红润了。母亲灰白的头发却完全花白了,消瘦的脸上皱纹织得更密,面如槁灰,只是那双浑黄的眼珠比先前明亮了许多。
  老人住在隔壁病房,我常去看望她。老人终日昏睡,神态安详,似乎劳动之后休息。她一旦醒来,就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眼里不见了先前的忧郁悲伤,溢满了欣慰和希望,甚至还有幸福和快乐。
  小陈终日守护在母亲身边,时常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伏在母亲身边失声痛哭。每每这时母亲就微笑着说:“看你这娃,哭啥哩嘛,妈好着呢。”用枯瘦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和背。
  自老人病后,我从没听见老人呻吟一声,她似乎没有病痛。但是,出乎意料,老人的病一天天沉重了。
  这天中午,医生给老人做会诊,要把老人搬到急救室去。小陈“咕咚”一声给主治医生跪下了,声泪俱下:“大夫,求求您,千万治好我妈……”
  主治医生急忙把他扶起:“不要这样,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
  “妈,我对不住您呀……”小陈爬在母亲身边,痛哭流涕。
  主治医生把他拉起:“不要哭了,这样会刺激老人的,对治疗不利。”
  小陈好不容易才止住悲伤,哽咽着说:“大夫,求求您了……我妈她不一样啊……”
  这话是怎么说的?病房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小陈的身上。
  “我妈不是我的亲妈…….不不,我妈就是我的亲妈,比亲妈还要亲……”小陈语无伦次,泪如雨下。
  怎么,他们不是亲母子?!病房的人不禁都是一惊,如坠云里雾中。
  好半天,大家才从小陈的泣诉中弄明白了——“文革”期间,城里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两岁孩子被流放到渭北高原的一个小乡村。一年后,那对年轻夫妇不幸遭遇车祸,那个孩子被村里一个善良的农妇收养了。农妇家里十分贫穷,还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她可怜没妈没爸的孩子,从没另眼对待这个孩子,反而疼爱有加,宁肯让自己的孩子吃糠咽菜,也要省一把粮食给这个孩子吃。这个孩子活下来了,可农妇的亲生儿子(两个孩子同岁)却因营养不良,不幸夭折。
  病房一阵沉寂。小陈哀哀地啜泣着,病房所有人的泪水都涌出了眼眶。谁说他们不是亲母子?他们比亲母子还要亲!
  
  三
  仲春时节,我要出院了,去跟陈全生母子告别。
  推开病房门,老人鼻孔插着输氧管,正在输液。小陈伏在母亲病床边睡着了。笃笃的拐杖声把他惊醒了,他站起身,拿过椅子要我坐下。他没有休息好,眼圈发青,白眼仁布满了血丝。我没有坐,默默注视着老人。她脸色灰青,闭着眼睛,似一片即将凋零的秋叶,枯黄而又羸弱。
  我轻声问:“大妈好点了么?”
  小陈说:“好点了,能吃点东西了。”
  我拿出两罐奶粉递给他:“给大妈补补身子。”
  小陈推辞着,我说啥也要他收下。
  忽然,老人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我俯下身,叫了声:“大妈!”
  老人昏黄的眼珠呆呆地看着我。小陈在老人耳边说:“妈,我贺哥看你来了,他要出院了。”
  老人脸上现出了慈祥的微笑,说道:“好实在了么?”
  我说:“好实在了。”其实我的伤病药物已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安慰老人,也是安慰自己。
  “妈,我贺哥送你了两罐奶粉。”小陈拿出奶粉给老人看。
  老人说:“看你这娃,你身子骨也要好好补补,留着自己吃吧。我老胳膊老腿了,吃那东西就浪费了。”
  我说:“大妈,快别那么说了,全生还离不开您老人家哩。”
  “妈!”小陈叫了一声,已热泪盈眶了。
  “甭哭,妈死不了,妈还要跟我娃过好日子哩。”老人说着脸上绽开了笑容。
  我也笑着说:“大妈和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小陈破涕为笑……
  出了病房,春光灿烂,万物复苏,草坪织出一片新绿,草叶上的晨露未消,闪着晶亮的光辉。我再回首,目光穿过窗户,小陈正一匙一匙给母亲喂汤。我忽然想起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心里一热,眼睛又潮湿了……
  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陈全生母子,不知他们生活得可好?我想,那样好的人,上苍一定会保佑他们的。为他们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