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外两篇)
文章字数:5984
南疆阿克陶县境内有一条河,叫叶尔羌河,当然是打这儿路过的,就像我老家的峡河,一路涸盈路过了无数地方,人们可以多情地说它是我的,其实它谁也不属于,河流从来就属于自己。我查了百度,一条不怎么认真的释条:叶尔羌河长970千米,源于克什米尔北部喀喇昆仑山脉的喀喇昆仑山口,上游呈深切的峡谷,穿过昆仑山系的山区,成为克什米尔与新疆之间一小段边界。
在一段河流旁边,一个靠近山脉的地方,有一个维吾尔族村庄,叫库斯拉甫,它看起来很不小,沿叶尔羌河排出一里多长。我问过一家商店的主人,他说有三千人口。要知道,这是真正的边毛之地,三千人如果在戈壁上排起来,那是另一条浩荡的大河。村庄的背后山上有露头的煤,村民们自采自用,那煤坑,在裸露无边的苍黄山体上,像一片膏药,有一处终年冒着蓝烟,那是地煤燃着了。我们工队初到时也派人采过几袋,煤质太坏,煤烟把炊事员熏得像女儿出嫁。
2006年春天至夏天,我在距这条河十里远的一座矿山打工。山上没有水,生产生活用水要到叶尔羌河里去拉。开车拉水的搭档叫小伍。小伍是四川人,本来也不是我们工队的,他属于另一个团队——索道工队。大家都要用水,又没有多余的车,节省成本,我们就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叶尔羌河浑莽浩荡,到了这一段,地势跌宕,无法无天成了野马。我总是担心,哪一天河水一犯浑会把水车带走。一车水三吨,要抽两个小时,抽水的空间,我和小伍就沿着河边去找玉石。据说喀喇昆仑山上有数不清的玉矿,被流水带下来,沿途沉淀,有很多玉留在了河边,或埋在了河床下面。库斯拉甫街上有很多小商店,家家都有玉石出售,像卖馕饼一样。
在春天,叶尔羌河水冰冷得很,有多冷?如果脱了脚,伸进去,就像光脚走在雪地上。光脚在雪地上走,这样的体验估计很少有人经历过,我有过经历。这样说吧,那感觉像针在肉上扎,不是一根针,是无数根,不是一下扎透,是震颤式的。开始时,我不敢靠近河水,除了怕它的冰冷,更怕它的汹涌澎湃,一个浪头,打出几十米远,朽木被折为两段。小伍不怕,他是江边长大的。
可玉石只有水边有,估计离水远的地方也有,被人捡过了,被沙石埋住了,轻易找不到。靠水的河床,得水力冲刷,分分秒秒是新的,玉石无处躲藏。不过,我和小伍运气都不好,从没有捡到过玉。叶尔羌河里的石头,美得没法形容,不说色彩,那石质光洁得天下少有,比如那墨色的石头,有大有小,散落在一摊五颜八色的石头中间,你伸手拿一块,既沉又滑,细腻得不抓紧就会从手上溜下去,像不愿跟你走的人。
寻玉寻得久了,我变得一点没有了兴趣。玉对寻玉的人,仿佛一个传说,近在眼下又远在天边。小伍说,运气总会有的。我在河滩上躺着,抽水,看景,他依旧去沿河寻找。有时水抽满了,他还没有回来,我也懒得等他,把水泵关了,把车开到街上转一圈。街上全是石头房子,仅一人高,屋顶和外墙涂着泥土,院子搭着葡萄架,屋里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水泥和砖离这里还十分遥远,街道一层细土,一阵风一阵尘。袅娜的女人走过,围着头巾,看不见脸。经常有匆匆的马队走过,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叶尔羌河变得更加澎湃,像一河破碎了的蓝玻璃在奔腾。所有的雪山都开始融化了,河水常常裹挟着树木、牛羊,浩荡而去。河边寻玉的人多起来,有人开着吉普车,有人骑着马和驴子。驴子最有意思,个头矮得像一头羊,主人骑着,远远看着,像长了六条腿。有人沿河往下走,有人沿河往上走。有一个说法,说在叶尔羌河的上游某个地方,有个神秘的玉矿,墨玉、翠玉、羊脂、玛瑙,应有尽有。很多人骑着驴子往上走,驴子累死了,没有一个人到达那里。
小伍说,“哥,我一定得给你找一块玉。”我说,“我不要,你要是喜欢,就去商店买一块。”小伍说,“那不一样。”
库斯拉甫街上的人们收割了小麦,开始种玉米。这里的土地很少,地块也不大,他们用一根杨木棍架在两头牛的脖子上,赶着牛耕地,吆喝声,我们听不懂。绵延无尽的苍黄颜色间,库斯拉甫被一片杨树林围着,青杨一棵棵往天上长,叶子绿得要滴下汁来。树下,有桃,有杏,有槡树,此时,果子还青,但都有了模样。三个月前,这里是花的世界,我们到的那天下午,从车窗上看见一片粉色的云笼罩着叶尔羌河的左岸右岸。
矿山的工作终于正常了,索道已经架好,天堑变通途,所有的设备都已到位。拉水的活将由别人接替,我要回到自己的本职岗位。
那一天,我们出发得特别早。从矿山到叶尔羌河十里远,没有公路,车子沿着一条河走。野骆驼们在河边喝水,闲走,啃一种叫野西瓜的藤蔓植物。小河的水苦涩异常,只有野骆驼能喝。野西瓜的藤比西瓜藤瘦小,上面开满黄色的小花朵,小瓜也长出来了。这是这里独有唯一的植物。小伍一边尽可能绕过它们,一边说,“哥,今天看我的。”我知道,他说的是玉石。
水车抽着水,我在一片细沙上躺下来。细沙来自千山万水,经过淘选,好看异常,细辨,那些粗粝的部分,白的如雪,黑的如墨,黄的如金,他们自然天成地掺在一起,粗看,又都是白的。天蓝得又高又空,一丝云都没有,如果有云,那也是蓝的,它与天空融在一起,没法分清。感觉天空在走,又感觉是静止的。河边有人寻玉,有人捕鱼。据说叶尔羌河里有一种无鳞鱼,一年才长一两,珍贵得很。见过捕鱼的,没见过捕到这种鱼的。
天色到了中午,还不见小伍回来。估计他到了很远的上游去了。那里谷狭水急,人迹罕至,据说有人在那里捡到过好玉。有几次,我两个走了一段,又返回来,除了累,还有莫名的怕。
我把水车开到街上。街上设了检查站,这时美国与阿富汗正打仗,说是有人要逃过来。街旁的杨树下有一排排杨树做的毛糙的长凳,有人伸着懒腰,有人睡得人事不知,有人扎成一堆,吵吵闹闹。街上有一所双语学校,放学了,一群孩子跑过来,一位小女孩冲我说:“你好!”
在街尾,一群人围着一个人。他们把他的双脚拎起来,人头朝下,要从他嘴里倒出什么。我扒开人群,是小伍!
小伍的嘴里吐出一摊水,脸色有了红润。我和这群人都知道,小伍活过来了。我听不懂人们的话,我猜测的情况是,小伍落了水,被人救了上来。我把小伍揽在怀里,掐了一下他的人中。他的人中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他还是个孩子。
小伍的手心里攥着一块东西。
天高云淡,远处,山顶上的雪线发出反光。一只鹰,像一片树叶落下去,飘起来。那里,是玉和云的故乡。
秋雨记
八点半起来,把头伸近窗口,街道上一片水渍。那些低洼的地方,积了雨水,倒映着灰秋秋的天空和跑动的孩子。摩托车呼啸而过,他们要去国道以西的早市上买菜,而那里的菜以白菜为例,和这里当街小摊的差价也就五分或一毛。
这雨,稀稀疏疏下了十来天了,地皮还没来得及干,又落一场,丹江一反半年的干涸,变得匆忙。前天一位北京来的纪录片导演在一块吃饭时说:“比起你们这里的阴雨,北京的霾还是可以忍受的。”
我没有早起的习惯,这毛病是十多年矿山生活养成的。矿山工作没日没夜,很少有到点睡觉,也就很少有正点起床。再说,边毛之地,荒寒苦冷,不是风就是雨,即便是难得的晴天,那太阳也是怪怪的,要么躲在山后,要么劈头盖脸泼下来,久习惯了洞里黑暗的眼睛,扎得不敢睁开。
昨天傍晚去发快递,去时天还好,回来时出了街头还没上国道,大雨落了下来。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加外套薄衫,从商贸街口到家有十公里,我把摩托车开到了七十迈。主要的一段路是著名的312国道,它的东端和西端我都到过。大雨中,车水马龙,人急灯疾,仿佛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时间过去了两千多年,每个人依旧在心里和身体上上演着起义。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县城,最大的好处是这里有网,我现在也是个一天没网不能活的人,其次是这里随时能吃到饭,点一下开关水就开了,饭就熟了,而在乡下,即便是晴天,干柴烈火,一顿饭也要一个多小时。
洗了脸,刷了牙,开始做饭。那场颈椎手术虽然过去了五年,脖子依然会经常疼,问过医生,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几年来,我已养成了习惯,抱着平板电脑靠在枕头上敲字。下楼买馍时,看到一位邻居从乡下骑摩托车上来,浑身湿透。我们现在居住的小区是移民安置新区,百分之八十的住户来自乡下。三百年前,先人们从安庆、黄陂、九江、汉口,沿水路或旱路千里奔波来到这片土地上,插草为界,垒土为居,谁也没想到,时隔三百年后,子孙又动荡一次。漂泊与时间无关,它有宿命的特性。
在门房边,邻居停了下来,他说:“你不用买菜了,我带了很多。”从老家到这儿有七十公里,他一路雨中骑行,嘴唇有些发紫。我也经常两地跑,知道那份累。小排量车,路弯且急,不能太快,沿途还要躲查车的人,到下车时,身子都是僵的。他给了我两颗白菜,十几个土豆。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秋雨,妹妹那时十三岁。十三岁被称作花季,但她没有花,只有病,她患的是一种叫乳头炎的病,从幼年起一直不愈的中耳炎发展过来的。在乡政府旁边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她躺在一张床上,父母围在身边,束手无策。她的双耳流着稀粘的脓水,头疼得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一种药,叫盘尼西林,是消炎的特效药,但乡医院没有,要到上面医院去买。那时候乡里没有通县的车,只有一辆拖拉机,有货要拉时才跑一次。我后来查过资料,其实它就是青霉素的一种。一星期后,我接到电话,从学校赶回来,妹妹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在入殓时,我抱起她的头,她有一条长长乌黑的辫子,这条辫子留了十三年,有她身子的一半长。
炒着菜,接到一个电话,看号码有些陌生,是塔吉克斯坦那边打来的。近十年,中国矿山不景气,我的同行们树倒猢狲散,有的去了非洲,有的去了印尼,有的去了西亚,有些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三位工友去了塔吉克斯坦的苦盏地区。那里有一个规模巨大的矿区,铅锌矿,有工人一万多人。他们都在那边做爆破。
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过得还行。他说:“我快回来了。”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姓汪的工友出国快三年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有些东西因它而消散,有些因它而永在。
我翻开手机,翻到相册,那里有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在秦岭二架岭,夕阳无涯,秋草黄过了一面坡又一面坡,其中夹杂着只有高寒山区才有的繁艳的山花。我们五六个人,眯着眼睛,笑得灿烂。那时是2012年。
我想象着多少年后,某一天,我们再聚首,那时候,我们都老了,光头或华发。时光在每个身体里倒流,青春和话语像打开的密封袋,那一刻,我们每一个都还在,和杜甫那年的欣喜一模一样:“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雨过之后,头一茬薄霜就该降落了。
月饼
1986年,我在一所苦寒的山区中学读高中。这是一所初中与高中混合的学校,初中占两排校舍,高中占两排校舍,各自人数也差不多。那时候,还少有水泥建筑,学校一律泥墙乌瓦,瓦松一排排,错落有致,很好看。小学在一河之隔的另一片山脚下,一座木桥晃悠悠相通。
学校的大门正对着弯曲狭窄的街道。到了雨天,到处泥泞不堪,为了省鞋,很多人光着脚,卷着裤腿,走了远路的人,泥浆占领了脚面,像穿着乌色的靴子。学校大门左右各开着一家饭店,左边叫刘记,右边叫周记。听名字,仿佛都是几十年老店似的,其实不是,都开没几年,刘记主人姓刘,周记主人姓周而已。不同处是,刘家主人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周记是一对老夫妻,两家卖的饭食也差不多,都是面条和蒸馍,那时候的饭店,没有炒菜一说,最多夏天拌个黄瓜,冬天拌个热萝卜丝。
星期天学校不开伙,我离家远,一百二十里,翻两座山,过五道河,不通公路。我至今有走长路脚板疼的毛病,那是天冷蹚冷水河落下的。校食堂关了门,只有在街上买着吃,早上吃馍,就在刘记买,下午吃面条,就去周记。刘记的馍白,我曾无数次看见,小两口蒸好了馍,连笼屉放到一口大锅里,放一点儿黄黄的东西在锅底,点燃,捂个把小时,馍变得白而透亮。周记的面总会多几片菜叶子,他家门边有一片菜地,一茬茬青菜,随手就是。我每个星期要花三元钱,两元用来学生灶上买六天的饭票,一元花在星期天街上吃饭上,有时候有结余,有时候不够。不够时我就饿一整天省回来。
周记老两口有一门手艺,打月饼。之所以叫打月饼,是取其形式:月饼由模具敲打而出。中秋前两天,老两口穿戴干净,戴起白帽子,当街摆开长条案子,烤炉,和面,开打。“胡天八月即飞雪”,说的是河西走廊以西的气候,其实放在这里也差不多,到了中秋,水瘦山寒,山上的树,除了松树绿着,其余的,差不多全秃了枝条。孩子们里里外外围着月饼炉子,除了想吃,也为取暖。
这里说老夫妻,也是取他们的形貌,其实两人也不老,大约五十岁前后,那时候日子硬,很多人不耐老。女人揉面,男人打饼。和面,我不记得有什么不同,只记得那面异常白,也软,加了白糖和猪油。打饼就特别有仪式感,月饼的模具像一只棒槌,一头宽一头窄,细而长,手握的那个柄,雕着兽形,是狗是虎,分不清。那饼模子很有些年头了,被时间和手掌浸蚀得红亮。月饼的模坑一大一小,花纹也不同。每按进面团前,要刷一次香油。男人把棒高高举起,在头顶上玩出一圈花样,“当”一声磕在案上,两只月饼应声成功。待一炉熟了,再放进一炉。月饼的香味,重而轻,像鹅毛,又像弯曲的铁钩。
老夫妻有一个女儿,叫玲。玲比一般女孩子长得快,比同学都高。早操时,她排在最后一排,像狗尾巴草里开着一枝芦花。我读高一时,她读初一,我读高三时,她读初三。学习成绩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叫玲,有一次吃饭,她爹喊:“玲,给人家端饭。”我才知道。在递过来一碗面时,我看见在她的左手腕间的小指方向,有一个记,像一分钱大小,红红的,胭脂色,美若花瓣。
高中三年,我只吃过一次月饼,那也是我十七岁之前,唯一吃到的一次月饼。那天,打了一天篮球,从早上打到下午天色渐晚,身上已没有一分钱。实在顶不住了,去周记赊面。在此之前,我从没赊过账,何况是面,面比馍贵,我不知道能不能赊到。在学校大门边,我徘徊许久。铁门头上,是一排铁三角,锈蚀而尖利,三角尖上,有一轮月亮。
我赊到了,而且是一大碗带豆腐丝的。
连汤带面,风扫残云。走到街上,看见一轮月亮饱满得像要爆开。我想起来,又是中秋了。我听见后面跟来一个人,回头,是玲。她抱着一抱东西。玲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她的头发没有像在校时扎着,而是编成了两支辫子,我看见她眼睛很亮。她说:“这是我爹送给你的。”是一包月饼,麻纸包裹,扎着十字红绳。
半年后,我毕业了,回到了乡下。老家是个封闭的世界,直到两年后,我才第一次到县城。
一年后,听说玲去了深圳。又一年后,听说玲投了南海。
2017年夏天,参加深圳青联举办的一场文学活动,结束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到了大海边。人如潮涌,繁华无边。这片中国三大边缘海之一,据说领海面积有210万平方公里。它的历史和它的海浪一样深远、辽阔。
大海盛满了人间的秘密,有些秘密正在赶来,有些秘密早已波尽潮散。
作者简介:陈年喜,陕西省丹凤县人,上世纪70年代初生。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作,迄今有数百首诗歌、散文、评论文字散见《诗刊》《星星》《草堂》《天涯》《红岩》《散文》等刊物。获首届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出版诗集《炸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