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看抖音，见一个老枯树干一样，瘦得风能吹倒的老汉说快板：“以后啥贵不吃啥，过好日子没麻达。肉贵坚决不吃肉，保证老来身材瘦。菠菜涨到十块多，改吃洋芋能凑合。咱管不住菜涨价，控制嘴巴不害怕……”老头戴一顶牛仔礼帽，比脑瓜子大了许多，像过去农家稻田吓麻雀的假人儿似的直晃悠，吐字听得清，节奏拿得稳，只是嗓音有些嘶哑，有点石头浪里拉铁锨的感觉。
　　回看了三遍，总感觉像老家堂伯。发微信询问堂哥，回话还真是的。又发了一串哭哭笑笑的表情，留言：老人家想靠顺口溜蹭网红哩，你多给点赞吧！
　　伯父少离父母，八九岁入戏园子做茶童，爱唱戏，老想在舞台上露个脸儿，无奈天生塌塌鼻子，公鸭嗓子，没办法，就跟着老艺人练嘴皮子功夫：说快板。自乐，也逗邻里乡党们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伯父家贫农成分，肩挑饲养员的重担。一次套车拉化肥的小伙子惊了马，刚好学校放学，伯父见车前一个小女娃吓傻，便扑前掀开，自己摔折了一条腿，被推荐为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经常登台讲演学习体会。
　　伯父的学习体会用顺口溜表达。比如：“自从学习‘老三篇’，铡草上料把力添。瘦马养得膘肥圆，老牛拉车压泰山。自从学习‘老三篇’，舍己救人自当先……”赢得了满堂彩，也获取了同为积极分子的婶娘的芳心。
　　像抽烟喝酒打麻将一样，伯父编顺口溜上瘾。七十年代末，村子边边的秦南纸厂一夜间红火得不得了。造纸的麦草垛堆起五六座小山，垛根拥满沤了的麦草渣子，渣子里有烂麦粒子。进厂打扫卫生的人，经常会回报给几堆麦草末末。
　　伯父五次三番想进厂里帮忙，甚至不惜买了几包大雁塔牌卷烟，涎着脸求看管料场的胡师，惜乎始终被拒门外。咽不下一口闷气的伯父，一边搭柴火蒸红苕，一边构思顺口溜：“胡瞎娃，权力大，麦草渣渣手中拿。熟人见了笑哈哈，三言两语往回拉；生人见了脸吊下，像是把他家祖坟挖……麦草筛麦能换面，烂粒儿拌糠做炒面……”快板没憋完，突然婶娘失急慌张撵进灶台——原来锅里水熬干了，红苕焦煳得直冒黑烟！
　　2000年后，伯父自编自导自演名为《商洛赞》的快板在市里春贸会上走红：“咱商洛，名气大，这事多亏贾平凹。他写商洛山水好，棣花红得不得了。商洛品牌最好记，核桃板栗花鼓戏……”省报记者抓拍了镜头，伯父一晃成了名人。先是村里红白喜事的答谢致辞，请他现场说快板，完事了，东家会送一条烟、一瓶酒，让伯父心里“咚咚咚”慌乱得手没处搁。再后来，计生局、土管局、政法委什么的，但凡有大的活动，都会邀他写赞扬本行业的快板。稿酬三百五百不等，最大方的一次给了一千五，能买多少袋东北五常的高级大米，婶娘捏了半晌计算器也没弄准。
　　有了身价的伯父，经常被小城几家龟兹队邀请，现场编说快板，兼职敲打铙钹或手锣。揽活儿的龟兹队头头建议伯父：名人得有范儿，伯父便一阵儿剃个光葫芦，一阵儿又像文联那些艺术家一般留长头发，扎细辫子，手拿斯大林烟斗，无论热冷，身披呢子大衣，一条大红围巾垂挂脖子两边……
　　不仅外重形象，伯父也坚持修炼内功。农民诗人王老九的快板诗他几乎全部能够背说。名丑阎振俗的咧嘴，孙存蝶的翻眼窝，甚至新秀张武宏的拿腔捏调，他买了碟片，差不多天天都模仿着操练。
　　伯父还像那些大作家似的，演出前深入生活，保证快板有的放矢。比如一家白事演出，他了解到小两口闹离婚气死老爹，便写了对口快板，女：“我把你也看透咧，你也把我伤够咧。今天把事说灵干，大路朝天各一边。就是另嫁一个窝窝嘴，离开你我也不后悔。”男：“你如今，也不漂亮也不俏，低价处理都没人要。不是我，再多嘴；离开我，你必后悔。还不如，咱原人原马原班子，守住这个烂摊子……”逗得看热闹的人笑出了眼泪。
　　最受龟兹队欢迎的是，伯父不在乎出场费的多少，只看重掌声。他们少不得投其所好，暗地里怂恿闲人动不动欢声雷动，逗惹得伯父得意忘形，然后少发他百二八十元劳务费。
　　伯父说、写顺口溜最红火的2016年，他已七十六岁。该年，闺女任职某企业总经理，儿子荣升正处，他们觉着老爸是时候守着小辈们享享清福了，至少不应该日晒雨淋地四处疯张，有碍健康。
　　话传到伯父耳中，犟老汉恼得摔了烟斗。他找到我传话堂兄堂姐：闲事少管，免得伤脸！临走出我家门，又长叹一声：人老了咋恁可怜嘛，想找个乐子都让人说三道四……
　　文章写到收尾，忍不住又刷抖音，又见伯父的顺口溜：“年过八十啥重要？千金难买开口笑。莫道疫情把心闹，戴着口罩冒个泡……”依旧夸张地摇头晃脑，只是对着观众舞动烟斗的手有些颤抖，不细看还是蛮洒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