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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3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三棵白杨
鱼在洋
文章字数:3099
  1
  十字口热闹的商县电影院面前,横着一条窄窄的东背街。走不了几步,有一个绿藤环绕的圆门,轻轻拐进去,有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青砖铺地,总是湿漉漉的,坐南向北有三间陈旧的瓦房。墙外的嘈杂声翻过墙来,就像雨点掉在地上,碎了。门前一棵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第三棵还是笔直的白杨。比鲁迅笔下的枣树还多出了一棵。白杨树下,曾经住过三个作家,他们常常写累了,站在树下,谈谈生活,谈谈文学。
  瓦房西边是儿童文学作家宁有志,中间是得过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作家京夫,西边是如今写了好几部长篇的南河。
  这里是商县文创室,文学爱好者常去的地方,中国最小的文学院。
  2
  京夫黑瘦,话少,对人实在。我与他交流不多,内心却很懂他。
  当年一个名叫郭景富的小伙,记了记日记,让人挑出字句,大会小会批判。年轻时先让生活打了一棒,受了几年委屈。后来他用笔名京夫发表的《手杖》能得全国短篇小说奖,还得说说那个下放在商中路老干所的大人物。
  那时我在商中念书,常见一个高大的老汉,腰挺得笔直,从学校门口转过,手里老有一个黑色拐杖。那人目光如炬,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老汉。人们传说,老汉成天看报听新闻,不太说话。有天听了广播,拿出白酒,连干三杯,哼着歌儿,开始收拾行李,果然又回京城了。小城人在黑白电视里看到他笑着与人握手,手里没了拐杖。
  京夫言短,却是有心人。偶尔灵感降临,写了篇朴实的短篇小说。小说细节特好,高干与百姓,天与地,一个拐杖支撑。人民敬你你好,人民骂你你倒。这个枴杖象征与人民的血肉联系,人民支撑起江山。
  小说得奖了,京夫成了商县名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京夫调到西安了,当了专业作家。
  一棵大树移栽到建国路83号,长安虽好,久居不易。省城的写作和生活忙累,让他头发全白了。
  记得那年与陈忠实一起到商洛开陕南片作家培训会,我看他的一头白发,心疼地说,郭老师,要保重身体。京夫笑笑说,没事,好着哩。
  有个乡党在媒体工作,帮忙联系了个领导,请领导安排他孩子工作。好不容易约上了,临出门时京夫打了退堂鼓。他说,咱又给人家弄不了啥,怕不给面子,白伤脸。文人都这样,拉不下脸。也不是要面子,内心的自尊不允许低三下四。
  京夫先生一生面对三重压力,能成为名家真不容易。年轻时受迫害,中年子女多家庭负担重,都得有饭吃。当了专业作家,又得不断地写,超越自己,文学压力更大。
  太努力太勤奋的人值得敬重,正是冲击茅盾文学奖的好年纪,商县、商洛乃至陕西新时期文学的标志性人物,陕军东征的五虎将之一,第一棵白杨树66岁时却不幸倒下了,让文友乡党们扼腕叹息。
  “商州道中布衣粗食一根手杖行天下,长安城内锦心妙笔八里情仇撼人间。”一个作家为他写下的这副挽联,生动地写出了京夫的一生。
  商县有个江山景区,就在京夫家乡隔壁,我建议给京夫塑个像,比某些地方塑个杨贵妃有文化,有意义。京夫坐着,旁边是笔,也是手杖。拄着手杖的老革命,端直站着。一坐一站,手杖为媒。肯定是主旋律,人民的手杖撑起了江山,江山就是人民。
  3
  我与老宁最熟,厚道人,嘴笨,认真。
  每当走过商县电影院,昏暗的灯光下,总看见宁有志戴着鸭舌帽称瓜子时,心里酸酸的,总想躲过去,总让他发现,硬塞两口袋瓜子花生。
  和尚不亲帽子亲,我俩都搞儿童文学,还一同去省上领过奖,领的还是一二等奖。老宁先写儿歌,又写寓言。我到他房子,在麻袋里瓜子花生的味道里谈文学,他拿出几本幼儿刊物,情绪复杂地说,登了倒是登了,没收到稿费。
  我知道他负担重,一个人挑着一家的担子。在电影院门前,站成了风景,让文学人心疼。写杂文的老屈当了地区文化局局长,在文学报写了个文章,儿童文学老作家街头卖瓜子。影响不小,据说当时的领导还给他老婆转了户口。
  孙见喜在太白文艺出版社当编辑,像个文学大哥,总想着给乡党谋好事。他让我约一组儿童文学作品精选,我拉上了老宁。书出了,寓言集名字叫《戴帽子的白狗》。拿着厚厚的新书,老宁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说要感谢见喜,专门上西安。我说不用,见喜那人好,给人办事不图好处。他要是回来了,请吃碗糊汤面都高兴。
  老宁从来不说别人坏话,逢人便夸称我。我拐弯抹角听到了,心里舒坦得很。如同我面对年轻作家,缺点当面说,背后只说好。缺点人少时在家乡说,翻了秦岭只吹喇叭。
  老宁因出血热早逝,也是意外。商洛是出血热高发区,症状又与感冒相似,耽搁了呀!新世纪第九年的岁末,73岁的老宁走了。
  我在去杨树林悼念后,写了个短文,发在商洛日报上,名字叫《给孩子们带来快乐的老宁走了》。
  杨树林村有一排排杨树,长在田间地头,在寒风中默默站立。那一棵文学的杨树倒了,再也看不见河滩那个寻找奇石的老头,再也找不到为山脚下小河欢唱写诗的老宁了。
  4
  一棵白杨树还站着,八十多岁了,还骑个自行车满城里窜。
  他叫郝忠凯,笔名南河,谐音,难活下来的意思。年轻时经历了众多坎坷,文学让他一次次挺了过来,活了下来。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悟透了先得吃饱饭再弄文学的道理,二十多年前出过写企业家弄潮儿的《父老乡亲》等几本报告文学,又在我的故乡斜对面开发商州大峡谷,比如今自称秦岭封面的金丝峡还早。
  我当年就不看好,因为我们叫老虎岩,我去外婆家常走那条沟。小路弯弯曲曲,水太小,像尿尿,没气势。大峡谷尽管没做大,可他对社会走向的判断,在州城作家里是数一数二的。日子好过了,旅游肯定能火。
  南河到七八十岁时突然爆发,写了《月亮湾》等五六个长篇。我看过一部,有时代感,有生活,一看就不是胡编乱造。
  那年省作协党组书记“七一”看望老作家,到了南河家,他像个五六十岁的人,健谈,不糊涂。这才听说,他还是京夫、宁有志的入党介绍人。
  去年的一天早上,南河敲开我的办公室门。他上了五楼也不气喘,比我这小老汉都强。他又印了本小书叫《感恩篇》。书中写道,几十年来,遇到了那么多恩人贵人呀,如果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肯定一塌糊涂,不堪设想。但我出奇地幸运,偏偏遇上了他们。正因为有了他们,我的工作才很顺利,生活才有了光彩。
  他感恩了九十多人,有领导,有文友,还有河南老道等不知姓名的好人,尽管长短不一,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个八十多岁老人的涌泉相报的温情。
  南河书里感恩我三十多年给他发了好多文章,我一笑,文章好么,没有编辑不爱好稿子的,不必多礼。
  懂得感恩的人值得尊重,记着别人的好的人不会忘恩,更不会害人。
  佛家说,一个真修行的人,只会看到人和事物的好,看不到其他的不好。这种行为叫存阳不存阴,南河便是这样的豁达乐观的老人。他只看见美好,感恩美好,收获了文学和长寿的硕果。
  人生的跑快跑慢,看的是体能。南河经历过太多沟沟坎坎,才练出越老越猛的干劲,让人敬佩。
  5
  三棵杨树生长的地方,有名的商县文创室,先是杨树没了,那个小院没了,去年连文创室也没了。要知道,在商洛这个文化绿洲,地区有个文创室,七个县里商县、商南也有文创室。地区,如今叫市上的文创室没了,商县,如今叫商州区的,也丢了。
  时代的高铁跑得太快,抛弃你时连招呼也不打。机构撤了设,设了撤,文创室只见撤,没见设过,成了明日黄花,没有几个人记得。
  三棵杨树下的三个作家,走了两个,还站立着一个,很文学地站着。
  三个人都吃过苦,受过罪,挑着重重的担子,咬着牙向前走。不管多苦多难,对文学的初心不改,从没想过放弃,爱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不管名气大小,在我心中都是让人敬仰的作家应该有的样子。
  茅盾先生在名篇《白杨礼赞》中说,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
  三个作家与白杨树一样,绝不是平凡的树。
  站在不再热闹的十字口,向东望去,我恍惚看到了白发的京夫,憨笑的老宁,骑着自行车的南河,还有那当年笔直刺向天空的三棵白杨树,倔强地站着,成为州城一道永远的文学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