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得很突然，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他吃了两个荷包蛋，然后头往后面一仰，停止了呼吸。
　　我赶回家时，他脸色灰白，如同睡着了一般，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大哭不止，不相信他走了。我使劲摇着他的身体，他却再也不理我了。
　　家里人给他换寿衣，我一直守在他床前，用我的泪水为他送行。衣服穿好后，得尽快送他去殡仪馆，我又匆匆赶回自己的家，我要换掉身上穿的大红棉袄。我平时很少穿红色的衣服，不知道父亲离开的那个早上，我干吗非要穿红色的衣服？
　　父亲七十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轮椅。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只能蜷缩着双腿，像北极虾一样弓在床上，一弓就是十年。
　　每次去看他，我总想伸手掰直他的双腿，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我急了，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
　　父亲蜷缩在病床上，微笑着宽慰我：“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了。”
　　是的，人老了真的是如此不堪。父亲年轻的时候，高大帅气，会弹凤凰琴，会双手打算盘，会钩织花色复杂的毛衣，我小时候的毛衣全是父亲亲手织的。
　　父亲把我宠成一个公主，一颗捧在他掌心的珍珠。每次下雨，他都第一个站在学校门口接我，还拎着黑色的雨鞋。
　　同学们都羡慕我是一个下雨有伞的人，她们哪里知道，其实我是一个春不寒、三冬暖，天黑有灯，一路上良人相伴的人。
　　第一次带他去见父亲，父亲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他的眼神中透着满意。他郑重地将我的双手放在他手上，对他说：“我这个小女儿，可是我用生命争取来的，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后来，数十年的婚姻证明了父亲的睿智明达，他果真一路真心相伴。
　　父亲走后，我终日流泪。有天在河边看到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也端坐在轮椅上，神情坦然和慈祥。我狂奔着扑向他，等我走近一看，啥人也没有，河边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桥。
　　父亲是用这样幻觉的方式来安慰我的眼泪吧，他是不是也担忧我难过而恍然出现……
　　后来，我善待一切生灵，善待每一个陌生的人，想着会不会是他。我总是留意刚出生的婴儿，看他的眼睛里会不会有他。
　　一年之后，我慢慢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每年清明我都去看望他。父亲住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他的邻居也是个老头，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何？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吗？
　　有天我又梦见了父亲，他悲伤地对我说：“你托人把我弄回来吧，待在这里可真不好受……”
　　梦醒之后，我的烦恼多了起来，父亲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我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望着窗外发呆。
　　我整天皱着眉，反复想对策，母亲知道原委后，她告诉我：“你爸可能想家里人了，去看看他吧。”
　　恰好清明临近，我上坟祭拜了父亲，给他带水果鲜花还有许多吃食。当晚，我又梦见了父亲，他没有说话，只是乐呵呵地冲我笑着。
　　我知道，他肯定收到了我送的东西，最近过上了富足的日子。那一刻，我的悲伤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