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是 一 年 麦 黄 时
文章字数:1410
五月是布谷鸟最为勤奋的时节,它日夜鸣叫,像个殷勤的小号手。当它一点点划过天空,在房舍的上空不知疲倦地鸣叫时,麦穗在它的焦灼催促声中慢慢低下了沉甸甸的头额。
记忆中,家里没有男劳力,父亲在十几里地外当乡村教师,农忙期间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邻居们打仗一样起早割麦,一捆捆小麦在道场上齐整站立了,我们家的“战役”还迟迟不能打响。
父亲周末回家,我和母亲在父亲的指挥下开始“抢收大战”。我家的麦田大多在山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山顶开辟田地,因为地形的缘故,撒的麦种很难均匀,这一块那一块的,稀稀疏疏。我们三人并列,手持镰刀,在各自的阵地里挥镰收割,镰刀被父亲磨得发亮,我害怕被落在后面,头也不抬地停不下来。坡地有坡地的好处,不用把腰弯得太低,沉甸甸的麦穗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啪啪作响,麦秆在镰刀的挥舞下一堆堆躺在山坡上,像是长途跋涉、走过四季的旅人回到家人的身旁长舒一口气。父亲就地取材,抓起一把麦秆扭成长条捆住麦把,还不忘在我身后捡拾起被我遗落的麦秆,一边捡一边唠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汗水顺着脸颊流淌,河流般从身体经过,麦芒划过的手臂小腿在汗渍腌浸下钻心地痛,蚊虫饱尝腌渍美味驱赶不散,我用手中的镰刀驱赶,手臂和小腿上血迹斑斑。直到现在,手臂和小腿上依然留有大大小小的印痕。这些无法消退的痕迹正如无法删除的过往,成为生命当中最结实的链条,它连接着无法改变的过去,也连接着不能确定的未来。
暮色四起,光亮一点点关闭,我们挑着麦把踏着疲惫的步子一趔一趄往家赶。这样的劳作从早到晚连续好几个日头之后,滚烫的麦子终于被我们盘至自己的道场上。疲惫得“着了火”的身子需要一场暴风雨的濯淖,然而我盼望暴风雨,又害怕暴风雨,麦子和邻居的麦子如同两军会师规整划一,彼此对峙,等待着暴晒之后颗粒归仓,各回各家。
在五月,雷声与闪电总是突如其来搅碎我的美梦,夜半抢麦,是晒麦场上反复练习的功课。屋檐下,堂屋里码得严严实实,暴雨急促,瞬间工夫,道场上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望着赶在骤风暴雨前被抢进屋里的麦子,再看着外面的暴风雨,父亲松口气,点燃旱烟锅缓慢而舒坦地抽起来。
打麦是一场整体性战斗。我们村子很小,七八户人家,两天内要打完,打麦机是在别村借的,每天都排着队,刻不容缓。轮到哪家,七八户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体出动,机子转动起来,人手总显得不够用,割麦腰的、递麦把的、揪麦秆的、垒草垛的、扬风扇的、扫麦、簸麦的、装袋的,可谓是热火朝天,争分夺秒。小孩围着草垛,在大人屁股后面跟来跟去,大人们顾不上孩子,呵斥、责骂着,全然不管他们是饿了还是渴了。
种在人,收在天,一粒种子种下去人靠一半,天靠一半。只有颗颗归仓了,才算得上是真正收成了,有了好的收成,乡亲们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前几日路过豫北平原,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辽阔无垠,金波迭起,银浪翻滚,走近万顷麦田中竟然泪流满面,如今机器收割已接替昔日麦客,其壮观之景象着实让我生出泪花。说不清多少年没看到收麦的场景了,那些倾力参与的“抢麦大战”已成为回不去的记忆,昔日麦客浩浩荡荡进军城市,土地大面积荒芜,村庄纵然布谷鸟殷勤依旧,再也叫不醒农人,催不熟麦穗,唤不醒沉寂的故乡了。
如今,父亲母亲已去了地下,又是一年麦黄时,他们再也不必为了龙口夺食而争分夺秒了,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不再愁种愁收。我不知道他们那个世界是不是也像以前的老家一样,满山架岭长满麦子,如果是,我想他们定会更加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