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07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脸盆一样的村子
左右
文章字数:1792

    我出生的地方叫麻地湾,是一个傍山依水脸盆形状的村子,也有人叫它麻盆子。
  盆地四周除了群山还是群山,除了森林还是森林,沟壑纵横,走向混乱。不管村里人从哪个方向试图逃离,都逃不过被大山包围的村子。麻地湾留给人们最大的印记:它依河而居,连绵起伏,黄土朝天,遍地森林和庄稼环绕,牛羊和野狼成群,一条大河穿过盆地中心,穿过整个村庄……
  从出生到二十一岁去西安上大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并不是因为我祖孙三代都是农民,也不是因为我对这个村庄太熟悉。仅只因为在这个地方,我埋下了我一生的根,一辈子的气。根是祖上的根,它是我活在这个村子有无价值的有力证明。河里有我的水气,山里有我的山气,地里有我的地气,天空中有我的氧气,这些不同的气味,摸不着看不见,一辈子跟随着我,这让我也有了活下去的底气:作为灵气围绕的山里人,心里一直有这个信念:乡村有神庇佑着大伙呢。
  初高中需要离开村子去很远的学校借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到乡村,待上一两天就要离开,但从未感觉到自己离开过。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还在乡村活着,长着乡村的面貌,流着乡村的血,呼吸着乡村的空气,无论睡觉,走路还是干别的事情,只要我一闭上眼,都会有一种身在村里的感觉。我偏爱乡村,习惯乡村,乡村的生生息息就是我的生命动态。即使身在城市,也不忘回到乡村。我喜欢逃离,逃离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回来看一眼生我养我的乡村。
  记忆中,乡村的步伐是慢腾腾的。小时候去山坡上放羊放牛,总觉得放羊放牛这样的事可以让人的生活状态慢下来,让山路慢下来,让山坡慢下来,让时间慢下来,让周围的一切慢下来,乡村也是在这个时候慢下来的。羊群和牛群永远是半步半步走,边吃草,边望天,边打着响鼻边移动,一天也移动不了多远。实际上,牛羊就是这样的,因为它们不赶路,它只是盯着眼皮下的青草,啃一棵草,望一望远处,然后再低头啃另一棵草,就这样半步半步走,有时候停下来不动了,想事情,看天,跟别的牛群羊群聊天,也跟天上的鸟、水里的鱼、眼前静穆的村子聊天。人的好多东西可能是跟其他动物学的,也有跟草木学的,跟大自然学的,跟我们这个贫穷而又富有的村子学的。牛羊是乡村的缩影,牛羊活着的年史,就是乡村存在的活标本。
  乡村的太阳东升西落,像我爸这样村庄里的闲人,每天不是锄地就是去打麻将,每天在黄昏的时候目送日落。他认为天地间最大的事情是太阳要落了。太阳落下去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管,那他就代表所有人目送日落。每天太阳升起前,他一个人站在村外,以自己的方式迎接太阳升起,整个村子可能就他一个人干这事情。
  乡村的月亮也慢。别的村庄都开始摆下月饼和水果,坐在院子里赏十五圆月的时候,我们村的月亮总是慢半拍地从头顶爬起来。故乡的月亮除了从容地错过佳节,还会从容地走进奶奶的童话故事。“从前啊,一只月亮掉进了井里……”我和奶奶抬头看天的时候,月亮还在云层里睡觉。“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一口一口地被黄狗给吃了……”我和奶奶再次抬头看天,真为这轮慢腾腾的月亮着急。后来我爸给我解释说,都是因为村里的山太高,树太茂密的缘故,挡住了人的视线。
  乡村的河也慢,树也慢,庄稼也慢,一切都很慢。
  乡村慢了,但乡村的世界却在快速退化。在乡村慢腾腾的另一面,就是乡村衰老的过程。在这里,我玩大的小伙伴远走他乡,远嫁异地,很多都长成了我无法辨认的模样。老皂荚树还在,只是没有了以前的郁葱和风光。老牛还在,只是老得不能再犁地了。青山绿水依旧,只是青山的范围小了,绿水不再清澈了。一切都在变化,这个在风雨中摇曳的村子老了,秋叶变成废土,红花谢入风中,沃地败给了荒草,童年败给了时间。
  迈着步子踩在村庄的小路上,遇到村人抱着自家的孩子在散步。我突然拉住那个小孩童的手,看看她手里的村庄,是否还像以往那样可爱暖人。我握紧了她的手,摇摇晃晃,想通过她摇醒这个村子,但乡村依旧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地雾气四升。那满是沧桑的脸从马路上,从灰暗的天空,从我的手指间隙溜走。
  多少年后,长大了我们才发现,乡村其实很早很早就老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在我们还未出生的时候。只不过,乡村不愿意我们看到它疲惫不堪的一面,散尽它全身的元气,维持着自己的真容,直到我们那一代人渐渐长大,它才和村里的老人一样,坐在阳光下,眯起它阅世无数的眼睛。
  多少年后,我们才意识到,世界上最好玩的童年在麻地湾,世界的尽头也在麻地湾。
  我不经意抬起头,眺望村口,冬日暖阳正落西山,她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