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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8月0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通天河畔洒热血
党广哲口述 郭明霞记录整理
文章字数:5460
党广哲1958年拍摄的军装照

玉指党委全体委员合影,前排正中为孙光,右二为陈效真。

  我叫党广哲,家住商州区沙河子镇党塬村,今年86岁,是一名退伍老兵,1958年在长江源头参加过青海平叛。
  在青藏高原腹地,长江西源沱沱河与南源当曲于唐古拉山北麓相遇后,始称通天河。通天河自西而东,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北部与楚玛尔河交汇之后,折身东南,流经治多县、称多县至玉树结古镇的巴塘河口,滔滔800多公里。巴塘河口以下为金沙江。通天河上游是当年平叛剿匪的主要区域,也是一群商洛籍战士挥洒热血与青春的地方。
  从丹江岸边来到通天河畔
  1936年农历十一月十九日,我出生在商县东花乡第二保(今商州区沙河子镇党塬村),初中毕业后被聘为民办教师,在当时的龙山乡陈墹小学任教。
  1957年11月,征兵开始了,我在龙山乡政府报名参军。入伍那天,乡亲、同学、朋友都来送行,我胸前戴着大红花,心里乐滋滋的。
  新兵在商县城里集中,第二天坐汽车到西安,吃了一顿饭后乘上西去的列车,第三天晚上在甘肃峡东火车站下车住宿。一天一夜的旅途,我感到非常劳累,吃过饭后倒头便睡。
  第四天拂晓,一声哨响,大家纷纷起床,刚一出门,冷风扑面,寒气逼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吃了早饭,集合站队准备上汽车时,大家相互一看,都成了年轻的“小老头”,每个人的眉毛、胡子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经过两天行程,上车颠簸,下车吃饭,终于到达兰州军区内卫二团驻地——青海柴达木盆地的大柴旦。
  这地方是专区所在地,见不到农户,只有几所政府机关。我们住的是土坯砌起来的屋子,房顶上没有瓦,都是用泥抹的。像样的大房子只有一个礼堂,供开会、放映电影用。烧的是煤,吃的大米和面粉都是从外地运来的。菜一律是干货,有土豆片、脱水白菜等,吃不上青菜,新鲜的只有牛羊肉。
  我被分到二营五连,营部的院子和操场都是用混合盐土铺垫的。柴达木有好几个露天盐场,部队驻地是戈壁滩,走路时沙土没过脚面,这样铺垫灰尘少。
  当了13天新兵,我就成了连部文书。凭着好记性,我对连里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况,如籍贯、年龄、家庭住址等都了如指掌。
  平静的军营生活不到半年,青海西部一些地区发生了武装叛乱,我们团奉命执行平叛任务。
  1958年7月初,青海军区抽调内卫二团的6个连队和西宁市的一个民警连、都兰县的一个民兵连,组建“玉树指挥部骑兵支队”,准备赴曲麻莱县平叛剿匪。后玉树军分区组建了一支骑兵支队,我们支队成为“玉指骑兵第1支队”,支队长是柴达木军分区副司令员翟万宝。
  玉树指挥部的司令员兼政委是青海军区司令员孙光(新中国成立前后曾任商洛军分区司令员),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是玉树军分区政委陈效真(丹凤棣花人,20世纪60年代任商洛军分区政委,70年代任陕西省军区副政委),指挥部简称“玉指”,其他成员因部队调动先后有变化。
  经过一个月训马、训骑,“八一”建军节那天,我们8个骑兵连1000多人和一个500多峰骆驼的驼队浩浩荡荡进入草原,翻越莽莽昆仑山,蹚过冰雪沼泽黄河源,历经13天到达曲麻莱。
  曲麻莱位于青海省的西南部,横跨长江、黄河两大水系。通天河穿境而过,黄河源就在北边的麻多乡,境内高山、盆地、滩地相间,地广人稀,群山连绵,县城驻地海拔就达4200米。
  此地属典型的高原高寒气候,“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部队到这里后没有营房,住的全是帐篷,生活物资都是靠驼队运过来的。当时中央有规定,藏区部队不准吃地方一粒粮食,何况当地产的那点儿青稞,还不够群众自己吃。
  我们所有人马包括500多峰骆驼都驻扎在色吾沟口,距离通天河大约二公里。附近没有树木,没有柴火,战士们每天起床后,要到河岸草地捡拾干牛粪才能生火做饭。起初,骆驼运来的干菜是用纸盒装的小白菜,一个盒子装一棵或两棵,不到一个月就吃完了。此后几个月,饭锅里没有一丝蔬菜,却漂着青黑色的小星星,那是牛粪。开始时有人吃不下去,后来连这样的饭都吃不饱,眼睛一闭权当调料,再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大家乐观地自嘲:“没有牛粪,饭还不香。”
  晚饭之后,必须把烧过饭的热灰埋在帐篷插钢钎的洞眼里,不然第二天钢钎冻在土里,就拔不出来了。
  在昆仑山谷和通天河沿岸转战半年,我们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斗有几十次,如抢渡长江、黄河源谈判、打江让寺、攻巴久山等等,磨炼了每个人的意志,也积累了不少高寒地区的作战经验。
  剿灭了曲麻莱地区的大股叛匪后,部队于12月底回到西宁市。半年来,在泥里、雪里、硝烟战火里摸爬滚打,加之交通阻断,营房收发室积压了我12封家书,一一拆阅后,我大吃一惊,泪涌双目:爱人病重已去世,母亲误听我打仗牺牲的谣传,急得整天疯疯癫癫。
  仅仅半年时间,家里就出了这样的变故,我急忙向连队请假,领了路费、粮票,交接了文书业务,也收拾了回家的东西。不巧,晚上团里指定,要我随团政委去甘肃接新兵。虽然急着回家,但在有新任务的情况下,我必须服从安排,跟上团领导去接新兵。
  我们团到甘肃接新兵的地方,是3个火车小站。到地方后,政委问我:“听说你家里有事,咋不吭一声?”我说:“完成接兵任务后再回去,也行嘛。”政委笑着说:“这几天才宣传,你回去几天没啥影响。”我高兴极了。领导给我批了4天假,一天回一天来,可以在家住两天。
  我就这样探了一次家,安慰了岳母和母亲。走的那天早上,母亲送我到丹江河边,含泪挥别。坐上汽车、翻越秦岭山顶时,我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不由得感慨古人的两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亚拉大柴山剿匪
  1958年8月下旬,我们骑1支队到达曲麻莱后得到消息,亚拉大柴山隐藏了300多名叛匪。指挥部决定,派我们五连和另外两个连队带一部电台前去围剿。
  亚拉大柴山在昆仑山南麓,绵绵丘陵,环境复杂。部队沿着通天河一路奔向西北,到那里后,整整转了3天也没发现叛匪。
  第4天晚上,忽报附近山头出现火光。天亮之后,发现我们被1000多名叛匪包围了。叛匪人多,但我们武器装备好、战斗力强,3个连队呈三足鼎立之势,因此叛匪不敢贸然冲击,我们也不敢仓促突围,就这样被围困了一周多时间。
  连队出发时只带了五六天的生活物资,这时干粮已尽,马也断了草料、马掌,更重要的是断了食盐,没有盐,几天时间战友们的身体就不行了。指挥部命令我们坚守待命,一边决定给叛匪一个反包围,一边联系军区给我们空投物资。
  我在断粮之前就生病了,三四天没盐吃,我比其他人的身体反应都严重,浑身软瘫无力,已经站不起来了。连部的几个人把干粮袋子反掏出来,从布袋的缝隙里拍打、抖擞,勉强搜腾了一小把炒面,给我做的“病号饭”,就是在军用茶缸里用炒面冲了半杯面水子。由于被叛匪围困,打猎的范围有限,猎取的野生动物难以充饥,何况还没有盐。
  在飞机空投物资的前两天里,连里的干部不断地给战士们安慰、鼓劲:“明天飞机就来了,大家一定要坚持到底。”
  我当时躺在帐篷里,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呼吸也比较费力,觉得自己可能会随时断气。听了连长的话,我就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坚持到明天。”就这样,我们又坚持了一天。
  第10天早上,上级电报通知,12点前摆好丁字形的红色信号布等待空投。12点半,飞机终于来啦,战士们特别兴奋,一个个仰望天空,心在飞翔,却无力雀跃。
  当时,飞机穿梭于青藏高原也是探险,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都很复杂,意外情况会随时发生,飞行员也是冒死救援。
  飞机降低高度后一次俯冲,天空中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豆腐块状的东西,越接近地面越大。一包包物资投向地面,有食盐、石子馍、马掌、棉衣、棉被等。那时候降落伞很金贵,只有食盐、药品和石子馍是用降落伞投的,棉衣棉被是用布包成一个大包,投到地面时弹得老高。马掌特重,箱子落下来砸进了沙坑里,战士们只好先吃馍,然后再抡起洋镐挖马掌。
  吃上了酥脆的五香石子馍,有了盐,两天后大家体力恢复。据说,石子馍是从西安购买、调运过去的。
  第13天,指挥部率领剩余的全部人马,急行军两天两夜赶来救援,我们内外配合,对叛匪实施分路追击。敌人狼狈逃窜,500多名匪徒缴械投降。遗憾的是,有一小股叛匪凭借地形,从我们五连围堵的山沟侥幸逃脱。
  在沱沱河兵站守护青藏公路
  1959年春天,我们连和其他团抽调的两个骑兵连改编为摩托大队,集训两个月后,去天峻山围捕空降特务。任务结束后,于5月初再赴昆仑山参加平叛。
  这时候,西藏已发生武装叛乱,我们团分驻在温泉、沱沱河、二道沟、五道梁4个兵站,守护青藏公路,保障运输安全。团部在五道梁兵站,我们五连在沱沱河。
  沱沱河周围的山岭十分荒凉,望不见一棵树,大风一起就是六七级,刮在脸上凛冽如刀,附近也没有一户牧民。战士们开玩笑说:“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
  沱沱河也叫托托河,蒙语意为“红河”,河里都是红泥水,沙土细腻。我们的饮用水是用卡车从远处的冰峰下面拉回来的冰块。
  每个兵站都在附近山上设有观察哨位,一组3个人,守一天一夜,白天巡逻,晚上放哨。我们兵站的观察哨位,上山需4个小时,下山3个小时,去的时候要带上干粮,那是用酥油把炒面捏成的圆疙瘩,没有水喝,只能就着雪吃。连队通知事情,全靠红绿两色信号弹。
  最舒服、最幸福的要数温泉兵站。每天睡觉前泡半个小时的温泉,战士们的手脚就不会冻伤,但泡澡前,必须用雪调好水温,那里温泉的温度高,扔一条小鱼进去,一会儿就煮熟了。
  5月中旬的一天,我奉命骑三轮摩托车到团部送文件。那段路山多路险,我在边斗上带了一个空汽油桶,准备回来时领一桶汽油平衡车子。去时经过风火山,遇到一个右拐弯,因路陡弯急,边斗飞起,人与车一下子跌落悬崖,所幸我挂在了一棵树上,被一位好心的过路司机救起,送到了团部。由于失血过多,我昏迷了一天一夜,住了50多天医院。出院后,我回到沱沱河兵站,继续巡逻放哨,追剿在公路上抢劫货物的叛匪。
  二号地区战役
  1960年5月打响的“二号地区”战役,是解放军参战人员最多、消灭叛匪人数最多的一次战斗,也是青藏平叛过程中规模较大的一次战役。
  “二号地区”是指唐古拉山东南玉树杂多县与西藏聂荣县交界的广阔地域。这里盘踞着近万名叛匪,其中有600多名是空降特务。
  这次战役,由西藏军区丁(丁盛)指部队与孙光司令员指挥的玉指部队协同完成作战,共投入11个团(支队)级部队约1.7万人,有骑兵团、步兵团,还有空军、装甲兵配合。
  玉指部队的大本营在沱沱河兵站,马料堆得像麦秸垛子,三五一群,散落成一个大村庄。
  唐古拉山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雪山林立,沟壑纵横,当地人有“四面雪山四道关,四百里路无人烟,三步一停喘粗气,风沙走石常怒吼”的描绘。玉指部队在这一地域作战,已经两年有余。我们支队这次的任务,是配合装甲营守在公路沿线,堵截叛匪西逃入藏。
  5月1日,所有部队向战区开进,实施向心合围,先是骑兵,后是步兵,最后是机械化部队。
  5月5日拂晓,战斗打响,空军出动飞机几十架次,连续两天对叛匪集结地区反复轰炸,摧毁叛匪的无后坐力炮、迫击炮、高射机枪等重武器。重创叛匪主力后,地面部队实施围攻。
  战役第一阶段完成后,对部分窜出合围圈的叛匪进行追歼,总参谋部指示“千方百计寻歼老哇喇麻(二号地区敌‘青海军’副司令)股匪”。
  空中侦察发现,有1000多名叛匪逃往雪山脚下的错龙沟。我们支队负责围剿。
  错龙沟正对雪山,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大沟,东西两面各有一条小山沟,整个地形呈“鼎”字形。支队派出两个小分队,攻下连接雪山的两个小山头,其他连队从正面沟口推进,我们连负责堵截从两侧山沟逃跑的叛匪。
  一排战士据守东山,我们二排据守西山,每个排有3挺班用机枪、1挺重机枪,战士们须提前绕道,插到目的地。
  行军途中,为了抢时间,吃饭只能是一把炒面一把雪。走了一天一夜,于凌晨5点多到达指定地点,战士们都累得直不起腰,却顾不上休息,立即选择地形构筑掩体,积极做好战斗准备。
  6点整,两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东边山上已向叛匪发起攻击,叛匪一下子乱了阵脚,一窝蜂地向西山扑来。在我部堵击下,敌人又仓皇逃向南面沟口,结果南面大部队的火力更猛烈,匪徒们根本无法前进一步。
  不一会儿,远远望见西山沟口方向,一大群牦牛卷起漫天沙尘奔腾而来,我们的轻重机枪立即一齐开火,左右扫射,替匪徒挡子弹的牦牛死伤一大片。
  叛匪驱赶牦牛继续冲击,我们的机枪继续扫射。在狭窄的谷口,牦牛的尸体很快堆成了几米高的小山梁,匪徒们作茧自缚堵住了自己,又退了回去。
  冲锋号响起,战士们一跃而出,势如猛虎,打得敌人策马乱窜,有300多名叛匪缴械投降,一小股叛匪转身朝北,徒步上了雪山。
  从俘虏口中得知,叛匪头目老哇喇麻带部分空降特务和数百名叛匪逃跑。支队领导立即调整部署,率队寻迹追击。
  错龙沟的战斗比较顺利,除了武器弹药,我部还缴获牦牛3000多头。一排负责押送俘虏,我们二排负责断后并照管牦牛。为追剿漏网之敌,重机枪班先走了,牦牛却赶不动,一赶就乱窜,大家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我们20多人赶3000多头牦牛,没有经验特别困难,只好原地守了一夜,住在叛匪留下的帐篷里煮肉充饥。
  第2天,连部派来的向导说,牦牛得赶上几头先走,其
  他的就会慢慢跟着走。这个方法很灵验,大家3人一组分段负责,一组一次赶几十头,拢顺后照管几百头,终于将牦牛赶到沱沱河兵站。
  我部其他连队继续追剿敌人,经过8昼夜连续追击,从唐古拉山下一直追到治多县境内的通天河畔,将老哇喇麻这股狡猾顽固的匪徒全部歼灭。
  “二号地区”战役历时26天,消灭叛匪8000多人,缴获物资不计其数。我们玉指骑1支队受到总参通报嘉奖,二连、三连荣获集体一等功。
  1961年,叛乱基本平息,但青藏公路沿线的零星战斗仍时有发生。10月初,我复员回乡,结束了3年多高寒地区的战斗生活,回到丹江河边,一生种田养家。
  60多年匆匆而过,一想起在通天河畔、长江源头的战斗经历,我就心情激动。在战斗中落下的一双老寒腿,也时时提醒我不要淡忘那段艰苦而光荣的记忆,铁马驼铃,时常在梦里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