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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奇叔
白 杨
文章字数:2254
  奇叔是商州城南上赵塬村里的赤脚医生。奇叔一生干了一件赢人事——治病救人。
  奇叔在治病救人中成就了自己,奇叔也在治病救人中折了自己。惊闻噩耗,我回村里送奇叔的时候,已经盖了棺盖。
  我是什么时候认识奇叔的?已记不清了。奇叔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应该就在我出生不久后。奇叔叫王化奇,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尊称他为“王先生”。先生和医生原本是两个概念,一村的人却都叫他先生,只表达了敬意,没论过对错。我叫他奇叔,叫了一辈子。
  奇叔是子承父业当村医的。奇叔的父亲王彦堂,兄弟里排行老三,我们叫三爷。三爷刚出学堂那会儿,见村里人缺医少药看病难,一连几个婴幼儿夭折,就萌生了学医救人的善心。他从亲戚家借来《寿世保元》《女科遍览》等医学专著,一边研读一边对照村里人的症状反复琢磨,凭着一颗善心和执着,谨慎尝试处方和药物,不几年就自学成医。上村下院儿童妇女的常见病,三爷都能医治得了,而且有了不小的名气。
  1961年,三爷去世了,村里人都找奇叔看病抓药,15岁的奇叔就勉强继承了三爷的一杆戥子、一架药斗、一套碾槽和两部药书,继续为乡亲们看病。奇叔受了三爷的熏陶,立志要像父亲一样当一名好医生。他生性聪慧,把父亲教的医学知识、治病方法和上百例处方反复体悟,细心地运用到给村人的治病实践中。加之政府也在农村开展了半医半农的卫生员业务培训,奇叔聆听了医师的授课,实习完后拿了结业证,而且在行医中还有了自己的尝试和独到见解,奇叔很快成了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
  我五六岁的时候,患过一次急性黄疸肝炎,奇叔天天到家里来给我打针。那时候,农村的医疗卫生条件很差,医疗器具缺乏,一支针管一根针头,只要不碎不弯就用几年。给张三打完了,倒一碗开水烫一烫冲一冲针管,用酒精擦擦针头,再给李四、王五、赵六打,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奇叔给我打针,尽管用心用意给我换上细些的针头,我依旧疼得大声叫唤,边哭边骂奇叔。奇叔不恼,仍笑笑地打完针再把我逗笑了才走。
  少时的我,身单力薄,我常去奇叔家玩,也看病抓药。奇叔用戥子把中草药称好,让三婆在锅里焙干,我在灶里拉着风箱烧火,奇叔又捣成面和着蜂蜜制成丸药。奇叔家三间窄小的房子,炕铺、锅灶、粮食柜和中药架一占,要再来上三四个看病的,就挤得人转不过身,奇叔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随着儿女逐渐长大,奇叔家里住不开,想批个宅基地却艰难得很,加上手头没钱,就一拖再拖。我参军前的那些年,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叫奇叔来我家,和我同铺睡觉。奇叔曾在县药材公司实习,又在北宽坪种药,到商洛地区参加会议,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村里算得上是有知识的人。我们聊人生、聊社会、聊村里大事、聊谁家儿子孝敬老人,不觉然,天就大亮了。奇叔有自己的思想,对村院的家长里短有自己的见解。奇叔对医疗事业很敬重,很虔诚,也很忠心。奇叔对妇科病有拿手之处,治好了上村下院不少疑难杂症。他很早就多次给我讲过,世有妇科,也应有男科,他用几年时间写了几万字的《男科论》,并运用到治病救人当中。那时候,刊物少,可能最终也没有发表。
  有一年,奇叔窄小的三间瓦房突然莫名其妙地失火了,消防队的车进不了村里的巷道,眼睁睁看着房子烧完了,值钱的铺盖粮食、中西药物、锅碗瓢盆一样都没抢救出来,幸亏没伤到人。常言说,水冲火烧当日穷。奇叔一下子穷到了负数,烧毁的那些中西药物可都是赊账而来的啊!
  此后的几年,奇叔一直住在生产队大窖旁的小磨坊里。磨坊似乎要比奇叔家的房子宽敞些,我常去玩和买药,也给奇叔宽心。说到高兴处,奇叔还给我出了一句上联:北宽坪广东坪坪上有坪,我想来想去都没能对出下联。
  1987年底,我承头和几个热血青年成立了南秦文学社,创办了《百草园》油印刊物,除了稿子一无所有。我把这事说给奇叔,奇叔很支持,当即给了我一块钱,说让买纸,我很感激,又不好意思接钱,奇叔说:“你弄的是正经事,多的我没有,一块钱嫑嫌少,不添斤添两。”我接过一块钱,觉得沉甸甸的,含着泪花给奇叔鞠了一躬。当时,一块钱能买20张整开白有光纸,可以印十本《百草园》油印刊物。有了奇叔的支持,我再找人集资一些,借用了杨峪河区文化站的铁笔蜡纸就干开了。每期《百草园》出刊后,我先要给奇叔送一本,还给他发过一篇小稿子。奇叔用了“冰山”二字做笔名,我开玩笑说:“没这么寒吧?”奇叔笑着说:“比冰山还要寒!”
  人说,盖房子是衰运。奇叔一生盖了两次房,自然也受尽了苦头。在塬上兑换不到盖房的地方,奇叔贷了款把房子建在社沟口的小河边。过了几年,由于屋漏等原因,奇叔又翻建了一次。本来就身单瘦小的奇叔,一下子瘦了几圈。刚刚建起房子那阵儿,离村子远,群众看病不太方便,奇叔回村里出诊也得好一会儿走。后来,改革提速,村里人富了,家家户户给娃娶媳妇盖新房,呼呼啦啦盖得几乎连住了奇叔的房子,奇叔家周围变得热闹起来。儿子王强卫校毕业,奇叔有了帮手,国家对公共卫生事业加大投入,农村医疗站升级改造成了社区卫生室,设了几张病床,整天忙个不停,奇叔的事业红火了,日子活泛了。
  再后来,城市建设框架拉大,奇叔的房子被征迁了,赔了奇叔家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钱,还要给两套房子。这样的好光景,奇叔却不知道了。
  2015年腊月十三傍晚,南秦川道的公路上,大车小车摩托车像往常一样川流不息,灯光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奇叔在急匆匆给下赵塬社区患者送药途中遭遇车祸,这年,奇叔69岁。
  我后来才听说,那个患者当晚是有药吃的,奇叔完全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出诊。奇叔临出门时对儿子王强说:“病家是急家,给人治病,不能拖沓,不光要医病,还要医思想。医生到了,药到了,病人心里不慌慌,就有了精神支柱,痛苦少些,病也就好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