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那片苹果园，是一块三角形的下湿地，由两条小河冲积形成的，栽过水稻，开挖过鱼池。后来，在一个春天，队长满子挥一挥手，便成了一片苹果树园。有苗不愁长，几年间，苹果树挂上了果子。有了果园，便有了看果园的人，一个干瘦的老头，姓宋，名金，人称金子。金子一双圆圆的眼睛，一对吓人的长眉毛，住在村子中间马家的院子里，两间土屋，几家出进共用一个土木门楼。
　　大概老来得子，他的两个儿子大熊和小熊，看上去就像他的孙子。大熊小熊长大，住起来不方便。突然有人出面，给他家盖了一栋红砖小楼，两层，地方就在苹果园靠近大路的东边，楼前一个小院子。这情形，小村的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个霜冻的早晨，一辆军用吉普车将在苹果园边补篱笆的金子接走了，队长满子根据车路上的辙印，到底没有判断清楚这辆车子去了哪里，因为县城的方向和省城的方向一致。过了两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工兵排，战士们操着外地口音，在苹果园边划界开挖地基，一月时间，盖成了一栋小楼。
　　这楼是给金子盖的。金子从马家院子里搬出来，顺情合理，住了进去。
　　队长满子突然关心起了果园。一天夜里，踮起脚尖推开了小楼的院门，他是给金子解释来的，金子曾提出盖几间土房，跟儿子分房住，他一推再推，一年一年推到了今天。这会大熊小熊在一间屋子里读书，灯光灰暗，金子睁圆眼睛，满不在乎过去的事情。满子心里很感激，临走的时候，拿出一把手电筒说是队上专门买的，夜里巡查方便。后来，这东西起了作用，夜里园子里一有动静，一束光从二楼射出去，亮如白昼，大多是一种叫果子狸的野物，眼睛奇大，仓皇逃了。
　　小楼的变化是慢慢开始的，先是墙里冒出了一排小树，向天空自由生长，拐角的烟筒里飘出了柴烟。再过了几年，小楼两旁的几棵核桃树形如巨伞，夏天已经能遮出荫凉。又过数年，小楼为大小树木掩映，融进村庄，自成风景。
　　大熊小熊，个头一年高过一年，走路上体正直，收腹，双手轻擦裤缝线，前摆里合，小臂微弯，二人行走，出脚摆臂，全在同一水平线上，整齐划一，有军人范。
　　金子的眼神，对二人并不完全满意。
　　我和小熊在一个班上，进过小楼一次。父子三人正耕一块菜园，扎了半边篱笆，大熊弓着背，扶着一杆木桩，金子正抡了大锤，敲击木桩钻眼，院墙上卧着几只莱亨鸡，锤声一落，扇着油黄的翅膀，跳到院子里。我一边和小熊说话，一边接了他手里的扎锨，翻了一行地。歇息的时候，小熊拉我进了他的房间，桌子上两个八月炸红得好看，碗里五颗地灰包，用盐水煮过，吃着有今天羊肚菌的味道，当时是稀罕物。
　　大熊不爱说话，虎背熊腰，参军，驻防西藏，第二年不幸殉职。金子成了烈属。
　　过两年，小熊参军，工程兵，驻扎兰州西北乌鞘岭。
　　后来，我也外出求学，工作，结婚，生子。
　　一直以来，金子和他的小楼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谜。
　　1994年夏天，偶然联系上了小熊，他已就职于某军事学院，谈起金子，他用传真发给我一份档案简历：
　　宋金，陕西省商县南沟人，生于1928年2月12日。1946年冬，在南沟红土岭遇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将士一行七人，宋金自愿传递情报，担当向导，绕过封锁线，翻越秦岭金沙峪主峰，抵宜君，后抵延安参军。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359旅马栏军马场守备连副排长、359旅旅部保卫营副连长。参加晋中战役、晋南八字梁战斗，解放榆林、安康等战役，历任皋兰县副县长，蓝田县副县长兼兵役局局长，后负责剿匪工作负伤，子弹穿过肩胛骨，伤愈辞职回家。
　　晚年，参加生产劳动，除领取生产队所分口粮外，每月领取烈属抚恤金6.5元，1982年分田到户，自种自收，衣食无忧，至去世。另，1946年冬，离开南沟老家时，宋金父亲宋开通，赠给将士一行砂金金豆大小十九粒，时值500块现大洋。新中国成立后适逢国家困难，宋金拒绝领取政府补偿金四万余元。后，于老家，省军区工兵排奉命修建砖楼一栋，两层，造价3951元，供其居住。
　　这是小熊搜寻来的一份关于父亲的历史档案。留作纪念。
　　这段文字，简单记录了金子的一生。
　　我对金子的记忆，还有一个细节，我十岁时那个深秋的早晨，苹果熟透，金子站在苹果园里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隔着篱笆，踮着脚尖，递给我一个苹果，果子又大又凉，我连同惊喜揣进口袋里，沉甸甸的。
　　那个早晨，我清晰地看见果子上有一枚霜的指纹，泛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