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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2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境 界 书
赵 丰
文章字数:2005
  天下万物,自有境界。一座山、一条河、一方土、一片林,都得固守自己的疆域。除了人类尚未认知的宇宙,一切都在境界之内。物的存在,是建立在境界的存在之上的。没有水面,湖是不存在的;没有山脊,山是不存在的。
  万物有相。喜马拉雅山之雄伟高耸,太平洋之波涛汹涌,亚马孙河之浩荡千回,无不展示出自我的性情,构造出别具一格的境界。山间的一条小溪,掩映在草木花丛之下,在石缝间穿来穿去,清澈见底。描写小溪的诗句不可言尽,但王维的那首《过青溪水作》则是最好的,“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他笔下小溪之境界,仿佛思想的清流。
  同样,我们不能无视动物与虫鸟构造出的境界。老虎在深山丛林的一条瀑布下打盹,苍鹰在巅峰的一片巨石上伫立,忽有剧烈的山风吹来,林木呼啸,老虎睁开眼警觉地四下张望,苍鹰“啁啁”叫着,展开双翅冲上云霄,谁能说这不是境界?那年我去宁夏的鸣翠湖,在湖边的一根树桩上看到了一只苍鹭,与四周忙碌的鸟儿相比,它只是伫立,目光忽高忽低地注视着天空和湖水。是失恋?还是被众鸟抛弃?那样孤独。在我看来,它长久的伫立是在孤独中清高,形成唯我独尊的境界,就如在喧嚣的街头我见到过的那些默默站立或静坐沉思的人。
  如果用心,就会发现小虫儿也有境界。雨后的清晨,我在院里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水泥地上的绿苔,在清风的作用下,散发出一股推波助澜的气息,群群蚂蚁争先恐后爬出洞穴,攀爬到一棵柿子树上。它们列队上树,一会儿嘴里衔着星星点点的东西列队下来。上下两队蚂蚁整齐有序,为一棵树营造出了风景,也形成它们自身的风景。那个清晨,因了那些蚂蚁、清风、绿苔、柿子树,以及萨特的书,在我的意识里,都有了灵动的境界。
  渐渐地,境界这个词用来专指人的修为,成为人感知主观上的广义词。对此,冯友兰提炼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万物无一不沉浸在境界中,我们何不在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自然境界映射人的感官与心灵,必然会有人的境界。盘腿坐在溪水边,闭目聆听溪水清流,什么都不用想,只是享受溪水之低吟,这便是所谓的空相。陶渊明在东篱之下采摘菊花,悠然间,远处的南山映入眼帘,飞鸟结伴归来。于是,他诗兴大发,用树枝在泥土上写出一首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如此幽美的自然物象,让陶渊明忘却了世俗的烦恼,找到了生命的理想之境以及灵魂的皈依。
  自然万物的境界,只是一种客观存在,但人类不能忽视它们存在的价值。当我们在大自然的境界里陶冶生命时,是不是应当对它们心存感恩呢?自然,某些境界我们是无法身在其中的,但完全可以境由心造。肉眼欣赏不到桃花源和瓦尔登湖,可以在心灵中营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宁静。瓦尔登湖只是一处自然的风景,如果没有梭罗的心灵折射,它不会成为许多人心灵的栖息地。品读他的《瓦尔登湖》,自然会倾听到一个思者心灵的呢喃。
  庄子云:“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是冯友兰所揭示的天地境界,是境界的至高之处,凡人难以抵达。大多数的人,只能被囚在俗世里,如冯友兰所言,生活在自然的境界里。但我不能指责他们,当时代背景和自然环境制约他们先要解决吃穿住行的问题时,何谈精神境界?对此,我的祖父那辈人是深有感悟的。我的童年与他的晚年纠缠在一起,有机会聆听他对生命的种种解读。我问他:“人活着为啥?”他就简单地两个字:“吃饭。”我又问:“饭一吃呢?”他说:“种庄稼。”
  到了父亲的后半生,生活就好了些,全家人的吃穿不愁后,他就想到了老家的一些亲友,将省下的钱寄给叔父和姑姑,打电话询问老家人的生活状况,一条街上的人谁家里还有困难,他都挂记在心,一旦回老家就去探望,给他们些零花钱。他常常这样训示我:“人活着不能光为了自己。”他的作为,就具备了冯友兰说的道德境界。
  这是我亲身感知的人生境界。祖父与父亲皆为俗人,难以如陶渊明和梭罗那样去专注地寻求一种精神的境界。如此,陶渊明和梭罗,才具备了被后人仰视的高度。
  闲下来,我会在唐宋诗词中感知境界。王维曾隐居于秦岭终南山的辋川,其诗篇将自然境界与心灵境界糅合在一起,达到了无念无欲的至高境界。读他的《鹿柴》,感知到的意境是: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一抹涂洒在苍冷的青苔上的晚霞。凝神的诗人忽闻隐约的人语,生命刹那间与古刹、幽山融为一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全诗四句二十字,却是境界一词的绝妙注解。
  李清照的每首词,无一不是天地人的境界。诵读她的《渔家傲》,我拥有如是的境界:天幕四垂、波涛汹涌、云雾弥漫,海天一色,船摇帆舞,星河欲转,如梦似幻。那一刻,我的一缕梦魂随女词人步入蓬莱、方丈、赢洲三座仙山,容身于世所罕有的传奇境界。
  王维隐居的终南山距我近在咫尺,在溪水旁盘腿坐下,沐浴山风,倾听鸟鸣,捧读古诗,这样的境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