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一
　　种地，就得养地。地还要养啊？瞧你说的，人要养着，地也要养着，不然，地里能长庄稼？不能长庄稼，咋养人？
　　山阳法官一带的人特别会养地。
　　会养地的人，地肥，庄稼长得精神。麦子一趟儿绿色，如毯子；秧苗黑乎乎的，哗哗地向上冒；至于玉米苗，下过雷雨的晚上，云破天晴，月亮升起，满村都是一片白色，伴着树影，就如宣纸上的大写意。这时，你悄悄站在地畔聆听，“咔咔”的玉米扎根生长的声音，伴着虫鸣，很是清晰。第二天，到地里一看，昨天和你差不多高的玉米，又长高了几寸。
　　这些，都是将地养好了的原因。
　　养地，得用肥料，其中农家肥最好。可是，就如中医开药方一样，也得啥人开啥方子。同样的道理，啥庄稼用啥农家肥，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乱来。如果种土豆用鸡粪就不行，长土蚕，一种白白胖胖的虫子，将土豆苗挨着土门咬断，土豆就死了。有的更狡猾，躲在土下，将土豆咬一个大黑洞，让人见了心里就不舒服，到了市场，这样的土豆也卖不起价，品相不好嘛。那么，鸡粪应该用在哪里呢？用在秧田里，如果有土蚕，还不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几口就呛死了。呛死活该，谁让它糟害庄稼呢！
　　土豆地用什么肥料？火粪。
　　火粪上地，能够泡地。
　　一般种土豆，村里人都不舍得用好地，那种黑油油的一把抓起能冒油的土，种土豆糟蹋了，得种麦子或者别的庄稼。土豆，就种在瘦地里，也就是瘠薄的地里。
　　瘠薄的地更得养，就得用火粪养着。
　　二
　　火粪不是猪粪，也不是牛粪，总之，不是动物粪便，是烧成的。到了农闲时候，村人早晨起来，端着一碗糊汤或者一碗面条，蹲在朝阳的地方呼呼啦啦吃完，然后磨快柴刀，唱着歌儿，走向阳光荡漾的山里。
　　山里，薄雾淡淡笼罩着，有鸟儿在叫着，“唧哩唧哩唧哩”，滚珠一样。
　　风吹着，天空晴蓝一片，是一种瓷蓝色。
　　这时，一般都是在冬季。
　　割火粪柴，是不需要选择的，葛藤、枯草、艾蒿甚至槐树枝，都可以割下，然后用一根葛藤一捆，用背篓背着，一路晃悠着，背到种土豆的那块瘠薄的地里。此时，阳光已经过河，村里的炊烟一缕缕升起来，照着阳光，就如用碳素笔画在空中一般。鸡叫了，狗也跟着叫起来，喊人回家吃饭的声音，远远近近传来，摇摇曳曳地扩散到远方。
　　割下的火粪柴，放在地里晒着。时间，慢慢地向前溜着。村人说，时间没脚，悄悄地跑。
　　腊月来了，一家家开始办年货，忙着炸玉米花、炒黄豆、杀年猪、吊酒……满村子都是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年，慢慢地靠近了。
　　年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烧火粪。
　　烧火粪的时候，得在地上用锄头掏几条浅浅的土沟，是通火的烟囱。然后，将晒干的柴草在土沟上面铺一层，平得如席子一样，随之在上面铺上一层土。接着，在土上又铺一层柴草，再铺一层土。如此反复，等到柴草铺完，面前就如一座小山。最上面当然是土，很厚的土。
　　一切完成，开始点火，就在土沟中点。
　　火焰燃起，顺着土沟乱蹿。如果没有土沟，火如何点燃？如何起势？如何能烧着柴草？柴草很干，火很大，呼呼的，烤得我们这些赶热闹的孩子脸都红扑扑的，一摸，还烫手，脑门儿还有汗珠。由于柴草上有土压着，火烧得不充分，一股蓝色的浓烟顺着土堆冒出来，冲上了蓝天。阳光照在浓烟上，远处的山上甚至能映出一道黑黑的影子，将对面山上放牛的人都遮着了。
　　有时，站在我家门口，看到远处的山边，有一股浓烟冒出来，在阳光下直直地升上天空，然后伴着白云消失不见了。我就知道，这是哪家在烧火粪。
　　烧火粪，是一道亮丽的乡村景色，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因为，火粪烧结束，年也就到了，大红灯笼也就挂起来了，鞭炮也随之响起来。
　　岁月静好，时光祥和，童年岁月总是无忧无虑的。
　　三
　　烧火粪，不能点燃火后拍拍手转身就走，那样引起火灾咋办？烧火粪的人得背着手站在那儿守着，一直等着，等到火烧透，灭掉；等到土堆再也没有烟冒起了，土堆变小了，这才放心地扛着锄头或者铁锨，朝着村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唱：“人在世间要学好，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儿来二面倒——”尾音拉得长长的，摇曳着，在阳光下传向远处。
　　烧过的土，还不能叫火粪，叫熟土，就如饭做熟了一样。
　　没烧的土，当然叫生土。
　　年过了，大门上的对联仍红红的，“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的字迹仍黑黑的，春风已经等不及了，悄悄吹来，吹得地酥软了，吹醒了虫子，一声声叫着；吹得水边的柳枝也柔软了，一飘一飘的，冒出嫩嫩的柳眼。
　　地里的土解冻了，开始筛土。拿着一个火粪筛子，方形的，筛眼有酒杯大，到了地里，将烧过的土筛一遍，将里面大的石头筛掉，将没有烧过的柴草树枝筛掉。
　　这样的土，仍不是火粪，还得泼上大粪。泼大粪的时候，也是铲一层土，泼上一层大粪，然后继续如此。等到大粪泼完，土也铲完了，放在那儿滋润着，充分滋润。
　　过了几天，估计大粪和土已经掺杂好了，就带着土豆种子，还有板锄、铁锨去地里，将土粪搅拌均匀，这才成了真正的火粪，可以用了。
　　种土豆的时候，用板锄挖一个坑，扔一个土豆，再扔一把火粪盖着，上面再盖上一层薄薄的土。此时，天气还没有充分暖和起来，对面山沟里，有的地方还结着冰呢，柳树沟垴还有去年的雪没有化。土豆躲在火粪中，就如娃娃躲在棉被中一般，呼呼地睡觉，估计还在做着梦，做着绿色的梦。这块地算种好了，等着时间去催促一切。
　　村人呢，又去麦地薅草去了，一个个如逗点一样点缀在绿色的田野里，慢慢移动着。
　　四
　　火粪能泡地，一般容易板结的地或者沙地，就常用火粪。几次之后，这地就变得泡乎乎的，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脚印。
　　春雨下过几场，就有绿色冒出来，如鸡雏破壳前，用黄嫩的小嘴啄破蛋壳一般。一地的绿色，星星点点的，仿佛还在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土豆发芽了，嫩嫩的芽。
　　土豆发芽时，村里的桃花已经开了，一片朝霞的颜色；梨花开了，一片白色，如雪一般；杏花也开了，娇娇怯怯的，很嗲很嗲，没有桃花那么活泼，那么大方。
　　最活泼的还是土豆，黑乎乎的芽儿，一天一个样，再一天又一个样，呼呼地长着。然后，就起杆，就开花，一朵朵紫玉一样，里面是黄色花蕊，珠光宝气的，点缀着一片瘦弱的土地。等到长土豆的时候，根部就拱起一个大包，里面都是土豆。五月间，土豆成熟，提着篮子去地里，一锄头挖下去，拳头大的土豆一个个滚出来，憨头憨脑的。
　　这些，都是火粪养的。
　　过去农村人说：“没有粪肥臭，哪有五谷香。”这话想想，真的很在理。
　　现在，村里人很少有人种地了，更没人烧火粪了，那一股火堆中冒出的蓝烟很少见到了，不，几乎已经消失了。至于一群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去烧火粪，一起叫着笑着的情景，再也没有了。这时，我在异乡才感觉到，回望乡愁，有时很简单，就是在回望一声鸡鸣，一声狗叫，一轮故乡的明月。当然，也包括远山上
　　那一股缠绵直上的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