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城柞水西边有处南北走向的无名山脉，行至城区西南角向东支延出来一道山梁，形同一只胳膊欲挽留迎北面而来的乾佑河。胳膊梁的怀抱处有一栋三层小楼，是一位父亲——我的老爹为女儿建造的港湾。每当夜幕降临，站在窗前俯瞰小城霓虹闪烁，小楼恍如我梦里的空中楼阁。
　　老爹个头不高，相貌平平，走在街道人群之中，准是最不起眼的那位。老爹原本不老，只因我长大了、成家了、有娃儿了，于是口中的“爹”在不觉中变成“老爹”。
　　老爹没有享受过青春年华该有的生活。由于爷爷辈“富农”成分的原因，初中成绩不错的老爹不能继续学业，身体壮实的老爹也不能志愿当兵。面对爷爷传下的两间茅草房，转眼到成家立业的老爹连老婆都讨不着。老爹被结结实实按在了农村的泥地里。面对这样的开局，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他的心态如何，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只是从后来他偶尔念叨的“人勤天下无难事，人懒天下万事休”的话语中或许能体味一二。凭着这股勤奋劲儿，他打柴、种地、狩猎、开饭店、办厂子、包工程……恨不得把每一行统统搞一遍。活儿干着干着，他的青春就没了。
　　老爹爱吃亏。老爹这位大龄青年被我妈相中，两位年轻人走到一起，盖了瓦屋，接连养育了5个娃儿。我记事后，印象中的老爹老是吃亏。抬石头，他总是挑重头扛；背东西，他总让人往肩上再加些重量。他们总围着老爹干活，说老爹有一股恨不能扛山背天的劲儿。老爹不仅自己吃亏，还拉上家里人一起吃亏，8口之家用度总是节衣缩食，但客人来了却有酒有菜；一年到头总吃不上圈里的猪把子肉，准是被老爹礼尚往来了。每每这时老爹会说些“吃亏是福，先舍而后得”之类令我们似懂非懂的话。久而久之，我认为老爹总吃亏，老爹爱吃亏。
　　老爹不懂浪漫。上初中时，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做客，同学的父母为双职工，同学也是独生女。我们脚刚踏进屋，只见一位衣着体面的男士笑眯眯地迎到门口，一手接过书包，另一手赶忙找拖鞋，转过身又端来了热茶，然后就眼巴巴地望着女儿。那时我想“掌上明珠”这个成语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此人此景此情的吧。而我老爹不同，他说起话来高门大嗓，刀砍斧楔，直抵人的最痛处，多数时候令人难以承受。老爹没有时间浪漫，老爹也不懂得浪漫。
　　去年冬天特别冷，转眼到了年根儿，我拖家带口，晚上才从商州返回。好几个小时车程下来，儿子斜靠座椅，女儿躺在怀里，都睡着了。车出柞水高速路口已近夜里11点，过了乾佑河沿路盘旋而上，车窗外除了车灯洒出的路面，到处黑漆漆一片。转过一道弯，猛然见山腰处有栋楼还亮着暖暖的灯，没错，我一眼就确定，那是我现实中的空中楼阁，是那其貌不扬、没有青春、不懂浪漫又爱吃亏的老爹为女儿留的最浪漫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