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是县剧团的丑角演员，从小生得一副“喜貌”，舞台表演艺术更是精湛，剧团上下无不夸赞。按老刘的理，他在台上是被仙人附了身，音容笑貌，抬脚走路，劈叉伸腰都有特定的时间动作，或早或迟都影响表演。众演员有的喊声“师傅”寻求技艺，有的下跪祈求关照，老刘个个默许，赢得剧团广泛赞誉。
　　年轻时，老刘日日穿着西装，打好领结，擦净皮鞋，骑着二八自行车前来上班。下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拾掇他的秀发，不容一根白发裸露在外，时常向手中唾两口水抹平发梢棱角，之后就夹着皮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剧团。
　　新来的姑娘小伙齐齐看着老刘，总觉得他非丑角一行，镜不离眼，烟不离手，像个年轻小子。可当老刘头戴圆翅纱帽，脚穿薄底朝靴，在颧骨及印堂上略揉红彩，抹上黑烟子时就对老刘刮目相看，他眼角多细纹，底深厚，一颦一笑都浮着“仙”的彩，自然有着“喜剧相”。光看相貌只知老刘一小半功底，他在《二娃审案》中饰演的二娃接手了一桩棘手的案子，全剧迸射出二娃的正义感，老刘借着灯光，眉飞色舞，滑稽嬉笑；紧要处机警狡黠，话音老道，声腔瑟瑟；踮起脚自如灵活，不见倒态，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检查团听闻老刘是个一等一的丑角演员，特意慰问走访剧团上下，一到剧团都张罗着看老刘演出。团长喜笑颜开，如今有老刘坐镇，剧团不愁没有好日子。
　　老刘在剧团在干了三十年，日日从剧团正门出进，众人问：“老刘，你家在后门口，为啥总爱走正门？”他赶着说：“当演员的，走前门正派。”县剧团要给老刘换辆自行车，与老刘商量不下三四次，老刘气急，嚷嚷道：“女儿坐惯了，不容我去换。”老刘有个机灵活泼的小女儿，这些年，一直想让女儿出城谋个好职业，不传父亲衣钵。老刘从不觉得他是个好演员，他想让女儿换个活法。
　　老刘退休了，团长邀请全团大小干部和家属一同为老刘庆贺，老刘抹不开面子，就上台讲了几句，并为大伙演了最后一出丑角戏。他说，自己一心一意演戏，认认真真做人，到老还能踏上舞台已经足够幸运。底下的人擦着泪看完了老刘的演出，拍着手目送老刘走去，只是这一次，老刘步履蹒跚，像风中的树。
　　后来一段日子，人们经常念起老刘，团里上下都想去看老刘。午后，人们带着老刘当年带领县剧团去往省城比赛时的大合影跑到家时，老刘正摸着一根柴火棍，烧着大锅。众人朝屋内望去，四周黑洞洞一片，灯丝被蚊虫遮盖，显得潮湿、阴暗，屋内的木板床上躺着他的女儿，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浑身瘦成一把骨头。我们极其震惊，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小姑娘休息。她倒也可爱，说着：“叔叔，阿姨，你们坐。爸爸一会给你们烧水喝。”我们点头，摸着小姑娘的前额。她艰难地指了指旁边柜子上的药，我抠下一颗，她摇头，我又抠下一颗，到最后，整整六粒药，姑娘喘着粗气拼尽全力坐起来，安安静静地将药吞了下去。
　　老刘示意我们去另一间房。进屋时，我明显感到与屋外不同，老刘的大袍子、戏衣、靴子、化妆盒、证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各自的地方。他换好衣服，涂好油彩，衣柜里拿出改好的小戏衣给女儿穿上，她的女儿让我们坐下，毫不羞涩的与父亲唱起了戏，甩起了云袖，断断续续的“演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又一次哭了起来，与老刘退休时一样，泪落青砖，溅起成花。
　　老刘的姑娘得了白血病，中晚期，无药可治。街坊邻居听闻我们前来，都在街道边说起了话，他们眼里，老刘是个热闹人。傍晚时分，老刘院里总是布满欢声笑语，他与女儿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痛苦、失望丝毫没有打落他们继续生活的勇气，我们走着走着就回头望望，老刘和姑娘挥着手，两张笑脸，四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了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宛如夜空中的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