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带着儿子回了一趟老家，年迈的父亲一个人孤坐在塬上的堂屋听着秦腔折子戏，自说自唱，看到我和儿子，翻箱倒柜地给儿子找零食。
　　我和父亲在一旁攀谈起来，我说今年有闰月，前几年买好的木板早已风干，考虑打一副上好的棺材。父亲说不急。我说我给村里的陈师说说，父亲说这年月做寿木的人多，咱没必要赶趟，一切顺其自然，人世间的事都没参透呢，身后的事我们无法左右。这让我想起孔圣人那句“未知生，焉知死”，父亲对待生命的态度是那样的睿智洒脱。
　　走出门来，童年时常见的绿油油的麦苗不见了，成了一片片厂房。站在村路上向老村望去，榆树成了老村最后的坚守者，原来的主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房子没了主人，倒塌散架不可收拾，好在房前屋后的榆树给了我原有的时空坐标，让我想起往昔的岁月来。
　　这些榆树也不知怎么长上来的，打我记事起，它们就长在那里，村里的人几乎不怎么种榆树，它们都是自我生发的。村东沟头那一片低洼地几乎都是榆树，它们不像柏树、松树那么受欢迎，不像杨树那么笔直，就连槐树的境遇都比它们强，村民家里的农具把手基本都是槐木的。榆树长在那里没人管，几乎处在原生态的野蛮生长中。
　　榆树长成碗粗时，树身都要蜕变一次，原本光亮的皮肤换成粗糙的黑色褶皱，丑陋的身躯让它老而不僵顽强地立于这天地之间。每经历一次暴风雨，它会有些许倾斜，潮湿的外表也会有一些树藓光顾，这种共生关系促进它们之间的相互生长，这也许是树长到一定境界的顿悟吧！
　　每到早春三月，榆树都会变得翠绿盎然，这是它最美的生命状态。榆树是先开花结果再生芽长叶，最后枝繁叶茂。此时，大片成串的榆钱点缀在枝头，圆形果花里面包裹着一颗果粒，颜色由翠绿慢慢变成白色，榆叶慢慢舒展开来，春风一过白花花的榆钱散落一地。风成了使者，将榆钱带到山涧河边、房前屋后，这样榆树成了这里最普通的树就不足为奇了。
　　父亲是木匠，一生与木为伴。打小记事起，父亲就制作各种家具，木材对于他来说，怎样因材打造早就烂熟于心了。小时候父亲在家里做板柜的时候，他告诉我，树木同人一样，都在找自己的归宿和出路，当时我不理解，现在人到中年，我才知道了什么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譬如柏木是做上好棺材的首选，梨木和枣木适合做案板，桐木是女子出嫁箱子的好料，松木合适做窗门户扇。父亲唯独没有说榆木，我就很纳闷，难道常见的榆木是无用之树吗？有一天，我和父亲坐在老屋的门口吃饭，我看着门前那一排榆树，就问父亲，榆树真的就是榆木疙瘩，无用之树吗？父亲说，你胡说什么呢！榆树是木之大器，是做榆木担子的，它是一座房子能否安稳的关键，想成为担子至少需要三四十年树龄的榆木，它木质坚硬，韧性十足。父亲之语让我对榆树有了全新的认识，不过对于当年弱冠之年的我来说，对榆树的认识只停留在言语间，没有过多的认知。
　　后来我上了大学，去了不少地方，见过许多树种，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才发现家乡的榆树是那么美，尤其是榆树那种对待生命的方式态度让我自叹不如。榆树是生命之树，不问出身，逆风乐观地向上生长，长成之后便是栋梁之材。
　　30年过去了，那排榆树成了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给破旧的老村增添一丝温情，也让人到中年的我学到了真正的处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