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农村，年少聪颖，全家节衣缩食供父亲上学，父亲也不负众望，于1965年顺利高中毕业。那年头，农村家庭能出一名高中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父亲秉持“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高中毕业就回到家乡，先后当过代课教师、修路工人，后来又在矿山工作了二十年。青年时代，父亲在生产队干过四年多农活，对地里的农活样样精通。土地承包到户后，每到初春、麦收和秋种季节，当矿工的父亲都要挤出时间赶回家，跟祖父、母亲一起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下地干活。风吹麦浪的波动，雨润苞谷的金黄，土豆和红薯的肥硕，绿豆和大豆的颗粒饱满，还有一家人辛勤耕作、欢声笑语的劳动场景，都在挥汗如雨的农事劳作中一幕幕地刻在了我年少时的记忆中。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喝小香槟的场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周末上午，父母带着我们坡地里给苞谷锄草。苞谷地里兼种大豆和绿豆，稍不注意就会把禾苗和杂草一起锄去。五月底，天气已很热了，久旱未雨，土地有些板结，每一锄头下去尘烟泛起，震得手微微发麻。父亲一边指点我和姐姐掌握锄草的技巧，一边跟我们说越是干旱越应给庄稼锄草的原因。父亲说，锄草不仅有利于及时翻整浅层土表，给庄稼增加底墒，还能靠阳光暴晒除去生命力顽强的杂草。看着我们在阳光下累得大汗淋漓的模样，父亲说从家里带的水快喝完了，一会儿锄到前面的树荫下时，请我们喝小香槟。那是1982年，小香槟尚是稀罕物，我也只是在村小学旁的小商店里看见过。一听说有小香槟喝，我的干劲一下子高涨起来，很快就锄到了树荫下。乘凉的时候，姐姐飞跑着买回了小香槟，我一口气喝完了一瓶，觉得回味甜美、意犹未尽。后来到北京工作后，我曾数次买过小香槟，但再也没有喝出过记忆中的味道。
　　我上初一时的麦收时节，父亲请假回来抢收小麦。当时老家的中小学放一周忙假，我和上初三的姐姐加入了抢收小麦的家庭队伍。那时城乡收入差距不大，种粮收入尚好，村民在农业方面舍得投入，看着金黄的麦浪，村民们丰收的喜悦写在脸上。我那时年少，精力好力气大，加之此前已有四五年跟祖父和父母收割小麦的经历，成片的小麦被我和姐姐快速收割，父母跟在后面将割下的小麦束绑成捆，差点跟不上我和姐姐的速度。一天下来，四百多米长、五米多宽的一块儿麦田就被我和姐姐收割完毕。晚饭后，伴着皎洁的月光，祖父、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将地里的小麦往回搬，父亲一次能扛十五六捆小麦。我拿着祖父给我新做的扁担，从每次挑6捆小麦慢慢到每次挑8捆，父亲看我走得摇摇晃晃，就对我说：“一次不要挑那么多，6捆就可以了，轻来轻去搬座山，懒人就是一担担。”这富含哲理的俚语，让我终生铭记。
　　1995年底父亲退休回家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农业劳作中。父亲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对农时掌握得很精确，经常跟我说起一些朗朗上口的农业谚语：“桃树开花，地里种瓜”“头伏芝麻二伏豆，晚粟种到立秋后”“三伏不热，五谷不结”等。父亲用半年时间把家里的承包地全都深耕了一遍，并连续三年用农家肥把土壤肥力提升加固。在他的精心劳作下，地里的小麦、苞谷、大豆、红薯不仅产量提高了不少，品相和品质也让邻居赞不绝口。
　　2005年夏天，我带着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回村探亲，恰逢麦收时节，小家伙强烈要求跟爷爷奶奶一块去割麦，父亲在麦田边上给小家伙示范了一下后，祖孙三人就头顶烈日，挥镰进了麦田。我跟在后面将收割的小麦束绑成捆，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所写《观刈麦》中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晚饭后，小家伙又跟着爷爷奶奶到麦田去搬运小麦，看着他从一次扛两捆到努力想扛起3捆小麦的倔强模样，我不由得来了一句：“轻来轻去搬座山，懒人就是一担担。”看到小家伙疑惑不解的模样，父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那是我二十年前讲给你父亲听的话。
　　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次我回家，他跟我说不上半晌话，就扛着锄头或䦆头下地，我只好跟着父亲，一边陪他干活，一边劝说他年龄大了，不要再种这么多地，可以把远处的地交给村里的人家。73岁以后，父亲才把距家较远的土地交给别的人家耕种，自己只保留了房前屋后的一亩多地。就是这一亩多地，父亲依然倾注了极大心血，带着母亲精心耕种、施肥。
　　父亲的农民情结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的，虽然他很少讲“无农不稳、无粮不安”的道理，但他传承了祖辈的耕作务农和为人做事之道。父亲常说，“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饮水要思源，吃饭当节俭”“男儿自立，须有倔强之气”等，他把干农活与做厚道人联系起来，把务农与传统美德统一起来，他的言行和思考潜移默化中融入了儿女们的心田。
　　2022年，父亲大病了一场，过了20多天才慢慢恢复过来。8月上旬我回家陪护父亲，父亲让我搀扶到门外的树荫下乘凉，看着门前他种下的苞谷已茁壮挺拔、挂穗饱满，父亲的眼里充满了笑意。过了一会儿，父亲跟我说，他要去镇上的街道一趟；我问他去街道干什么？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他要去买化肥，掰完苞谷就要种麦了。一旁的表弟赶紧说，化肥他一会儿去街道买，种麦时请工，让父亲安心休养就行了。回到北京后不久，表弟给我打电话说，父亲监督着他买了化肥，种下了一小块冬小麦。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冬小麦返青之际，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再也看不到父亲慈祥的目光，再也听不到父亲关怀的叮嘱，再也握不到父亲温暖的双手……父亲那一代人，用他们的勤劳质朴，走过了艰辛而充满希望的人生历程，在他们身后是由坚韧顽强、负重前行换来的一片金色丰收景象。父亲那一代人的坚持和付出，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底蕴和榜样。
　　我永远怀念父亲！那个曾经为儿女遮风挡雨、呵护儿女成长、教导儿女善良坚强的父亲，那个以务农为根、以农事为乐、以农民为荣的父亲，那个朴实无华、辛勤耕耘、一生勤劳的父亲，他永远是我面对人生、砥砺前行的精神港湾和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