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鞋子还没有缝好以前,先别急着把旧鞋子脱,旧鞋子还没有穿破以前,先别忙着把新鞋子穿。老先生老太太都这么说呀,从前的生活就是这么过……”每当想起这首熟悉的老歌,那远去的早年时光便悄悄轻叩心扉。
小时候,我们穿的鞋子几乎全由母亲手工缝制,只有雨靴和出门行情的鞋子才买成品,况且一人只有一双。那时候父亲在外工作,极少回家,家里的担子全落在母亲肩上。白天,母亲除在生产队上工外,还要照顾我们姐弟仨,许多家务都得晚上去做。
母亲心灵手巧,针线活更是人见人夸。自我记事起,村子里总有人恳请母亲为其子女做定亲用的鞋子,还有更远处的便人托人的请求。母亲仁义,不免一一应承。
北方乡村的冬季天寒地冻,生产队只白天干活,不再开夜车。可那时经常限电,天一黑就停电,记忆里的冬天总是又冷又黑。多少次夜里醒来,看见母亲总坐在昏黄的油灯边做鞋子。或起鞋底、或纳鞋底、或缝鞋面、或绱鞋帮……多少个冬夜啊!母亲几乎从未合眼。
有时一觉醒来,见弟弟和妹妹睡得香甜,母亲一人坐在油灯旁,我就披上袄子坐起身陪母亲说会话。小土屋外北风呼啸,寒素的卧房内冷气逼人,我抱住双肩不住地打牙嗑。母亲劝我快躺下,感激地夸我细心懂事,说我陪她说话让她清醒了好多,手指不再被针刺。
侧躺着掖紧被子,看着母亲轻快地在发间晃一下锥子,一锥扎过鞋帮底,引过麻线,“刺溜”一声就绱了一针,动作麻利干净,紧凑流畅。昏红的灯光下,母亲身着合适的浅紫色旧棉袄,齐耳的卷发略略打过亮发油,侧着头飞针走线的样子真美!在乡下,绱鞋本属粗疏平常之事,但母亲绱鞋的流利合拍,娴熟精准就很吸引人。大概无论什么事情做得很精熟了,就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可当我的目光落在母亲冻得发红的脸蛋上,落在她生着冻疮和皲裂的双手上时,我年幼的内心便悄悄生出一种无法诉说的难过。
冬天完了,母亲也做完了所有的鞋子。那些棉鞋、夹鞋、单鞋、凉布鞋,款式各异,做工精巧,令人喜爱。偶尔打开存放鞋子的大木箱取东西,弟弟妹妹瞅见了,兴奋得非得把所有的鞋子都试穿一遍。那无数细密匀称的针脚啊,不知让母亲付出了多少辛劳,熬过了多少个凛冬寒夜!
记得有个秋季开学,一天我值日,刚放学便大雨滂沱。扫完地,雨越下越大,想着磨蹭下去母亲就会冒雨来接我。看看开学刚上脚的新鞋,我索性脱了和书包一块抱在怀里,冲进雨中。第一次赤脚走在泥水里,石子硌得脚底生疼,挤紧五只脚趾,用脚跟和大拇指支棱着回家。一路上,想着村子里几个经常拖着破鞋子或光脚丫的伙伴,觉得他们真可怜。从此,便更加珍惜起鞋子来。
今春整理鞋柜,翻出一双紫色运动鞋。两只鞋面的透气网都已折损,脚后跟里的衬布也已磨烂,露出淡黄松软的海绵。可它收脚、舒服,下雨天可以穿,我就一直没扔。这会儿看着这双旧鞋子,心里突然间很难过,眼泪不由地淌下来。
这鞋已八九年了,它似乎是有灵魂和生命的。它伴我走过了生活的几个关键时期——孩子中考、高考、公考。想起公考后,我穿着它陪孩子练跑的情形,孩子体测训练时脚踝骨水肿的情形,想起他战胜病痛,坚持训练的情形……种种往事,历历在目,种种情感,难以割舍。收起它,我将它重新放回鞋柜。
每每回想,是那些穿着布鞋子走过的岁月塑造了我的气质和精神,培养了我的性情与品质,使我不因纯朴素简自卑,不对奢华富有谄媚,享受物质而不迷失于物质,外在简约,内心丰盈;使我在平凡如蚁的人生岁月里,每每遭遇挫折、困顿,都会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那些深情而艰难的岁月,回想起母亲在寒夜的油灯旁绱鞋的情形,于是我便增添了勇气、力量,坚定信心,风雨兼程。
“新鞋子还没有缝好以前,先别急着把旧鞋子脱,旧鞋子还没有穿破以前,先别忙着把新鞋子穿……”穿行在富足的大时代里,我时常想起这首熟悉的老歌。